徐泽拿起酒壶,递到宗泽手里。
宗泽不知何意,茫然接过。
“宗泽!”
徐泽极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当年,你年三十三岁,早过而立,理应端稳持重,却在殿试时妄言‘朋党之祸自此始’,彼时还可当做年轻气盛,敢于直言。
其后辗转五县一州,又巡视过御河修建,历经半生,久理庶务,若还是只有这般肤浅见识,怎好意思来寻本将议事——如此愚顽之人,不配于徐某同名称兄!
喝下这壶酒,本将这就派人送你回去安歇,明日一觉醒来,赶紧回蓬莱官衙,就当没来过之罘湾,继续做你的敢言直臣!”
宗泽脸色瞬间变为酱紫,看着手中的酒壶,纠结了半响。
突然抱起,猛灌一口,随即将酒壶摔得粉碎,抹去胡子上的酒渍,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喊:
“徐将军不用再激下官,下官自然知道这天下祸乱的根源,也知道便是我拼了这条老命顶了今日这份荒唐的诏令,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乱命!
下官就是一个在州县打滚半辈子的小官,没资格管天家和朝堂上的大事,甚至,对这登州各县的小事,也没将军一句话有用。
但明知不对就不做,如何对得起朝廷的俸禄和自己的良心?
若是人人都明哲保身,不愿讲实话办实事,都不敢抵抗朝廷乱命,这天下黎民百姓的死活还有谁会管,这大宋的江山还有谁来保?”
“啪!啪!”
徐泽心不在焉地击掌两下,揶揄道:“这就是敢言敢当的宗泽宗汝霖?既然已经把话讲出来了,又何必只讲半截话?”
“你不敢讲,我来讲!”
徐泽起身,前行几步,背对着宗泽,望着远处连绵的农田和忙碌的农人。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宗泽霍然惊起,剧烈运动,导致勉强压制的酒劲上涌,头晕脑胀,差点栽倒,赶紧抱住头,再想徐泽的话,却又冷静下来。
徐泽之言虽然悖逆,却是《太公六韬》“文韬”中的原话,朝廷都未曾禁止的军事经典,从徐泽嘴中念出,并无不妥。
但徐泽接下的话却宗泽他目瞪口呆。
“大宋富有四海,却接连改盐茶法、铸大钱、度公田,所为者,不就是为了满足某人‘擅天下之利’的放纵么?
只要这‘擅天下之利者’还在,花石纲就不可能停,宫殿皇庄道观就还要不断地修,朝廷税赋不足以供其挥霍,就不断有忠贞的臣子挖空心思,为他想出新的办法来搜刮民财。
至于这天下原本可能会在绝望中死去,也可能会死中求活博出一条出路的小民,却因为有你这样讲实话办实事、一心保这大宋江山的忠直臣子在,才能看到希望,而不会铤而走险。
然后,他们就会在渺茫虚假的希望中苟延残喘,一直不死不活地为‘擅天下之利者’做牛做马!”
宗泽颓然坐下,老泪纵横,明知道徐泽说的是歪歪理,却没心情去驳斥,只因为他很清楚徐泽最后一句话真没说错。
良久,宗泽才起身,朝徐泽深鞠一躬,道:“下官狂悖浅知,自诩敢言敢当,今日方知真的不配与将军同名!”
随即直起身,眼神重又坚定,语气决绝地质问徐泽道:“下官斗胆问一句——将军手握精兵,却有此忧天下之念,是想要清君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