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微微颔首,又抚须道:“本来如此,史是万经之基。当以直笔详录为上,若不能知其全貌,便不足以分辨是非,更不能说是真明经。《春秋》虽不曲笔,但所谓微言大义,却是我不喜的。”
说到这,陈冲见众人若有所思,便又叹息道:“人心易变,自古最难得的是什么人?是纯质之人。自古最常见的是什么人?是反复之人。陈平自保而成功,董狐直笔而死亡。但人偏偏只有活着才能做事,所以很多功过,是说不清楚的。而著史,说到底是一件活着的人给死人写书的事,而后活着的人也将死去,只有史书能留下来。针砭功过还是留给后人自己吧。”
话题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但陈冲其实还有一些话没说。他方才说到陈平董狐时,其实下意识地就想在说年轻时在阳平里和关羽议论时,谈到的对刘秀的评价,但话到嘴边,又想起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下,不适合直言,这才又隐去了。他不无自嘲地想:有些话尚且不能出口明言,又如何直笔写史呢?我也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等讲学话毕,赵商又邀请陈冲到别院中饮宴。与会的都是些旧人,除了博士祭酒赵商以外,还有郑玄独子郑益恩,嫡传子弟崔琰崔林兄弟、张逸、郗虑、国渊、刘琰等人。刘燮、董曜等与陈冲有亲的后辈,也都随列在座。
陈冲已经很久没有与这么多旧人在一起聚会了,此时在一起,不仅感慨万千。众人聊了没有几句,自然而然也都追溯到郑玄身上了。
崔琰一面敬酒一面对陈冲说:“当年龙首远赴西河,老师极为忧虑,即使在太学之中也时常嗟叹,以为龙首将如老子出函谷一般,是厌世远去,将不知所踪了。”
陈冲并不知有这事,转首问郑益恩,益恩笑答说:“大人自己卜卦,总以为文脉不过函谷,说是有文才者遇西而厄。一直到后来听说匈奴作乱,他又为使君卜算,结果得了个算作上吉的蒙卦,这才不复多言。”
陈冲听了也不禁微笑,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喜欢用纬谶玩笑的老人了,他说:“可惜我也不懂望气,也不知郑兄私底下,笑话了我多少次。”
正玩笑间,陈冲转眼四顾,发现郑益恩在座中默默落泪,他忙上前细问缘故。郑益恩一边以袖揾泪,一面摇首答说道:“大人还在世的时候,府中也常常是这样的热闹情景,但现在却少见了,还好今日有使君在此,我才又能看到这等场面。”
陈冲闻言也为之叹息。当年离开雒阳,去西河赴任的时候,朋友们在白马寺送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自己身边也跟着徐庶、孟建等学生。但到了今天,曹操反目,康居惨死,郑玄病逝,就连学生们也大多都离世了。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不觉都已换了一批,但其中的变化之大,只有人事后品味,才能知道一二滋味。
不料刘燮听了益恩的言语,却在一旁插话说:“先生既如此孝顺,当在经学上尽心竭力,更胜老经神一筹才是,结果却在大庭广众下落泪,也未免太矫情了。”
周围人听了大窘,赵商在一旁训斥他道:“才智一事,因人而异,哪里能强求?但有一颗纯孝之心,便也极为难得了。”
刘燮听了却愈发不服,他反问说:“莫非老经神在世时,喜欢看人痛哭流涕?后继有人才是孝,哭丧不过是自娱罢了。”
这段话说得相当离经叛道,但刘燮的眼中如有沉渊,令人凛然不可逼视。最后还是陈冲打圆场说:“子失其亲,无所依靠,自然会有哀情。而阿鉴所言,却是为亲友续道,这是庄周这样的高人才能醒悟的道理啊!但教化万民,却是不能以此为衡的。”
刘燮这才作罢,独自闷闷不乐地用膳。会后,益恩对陈冲说:“大将军之子真非凡人,我也是见过刀兵和战乱的,但刚才看见这孩子的眼睛,竟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陈冲口中没说什么,心中却对感到十分惊异。他想到刘燮年不过十三,却已经这般有主见,将来要是继承了刘备的位置,还能否如他父亲一般容人呢?这让他感到有些悲观,更感到时间极为紧迫:自己已年过四十,虽算不上老人,但一代新人却开始逐渐成长了。
新老更替乃是自然规律,但人也不能把什么困难都交给后人,陈冲由此急切地感到焦虑,也更加渴望此次征西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