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蒲坂后,陈冲便率军向西北而行,一日抵达粱山脚下,而后转向西南,从衙县渡过洛水,继而过粟邑、祋祤,在嵯峨山脚稍息。而后挑了一日深夜,五千骑军趁着夜色从谷口渡过泾水,又停驻在岐山脚下。
这一路行程将近七百里,经过的乡亭不下数十,行军的行迹自然也难以完全隐藏。故而陈冲连日奔波,令将士们都脱下甲胄,也不扬旗帜,旁人多以为是马匪往来,并不敢深究。而少数派人前来询问侦查的,陈冲便亮出身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究没人加以阻拦。
抵达岐山后不久,他派胡轸亲率十余骑到陈仓乡亭内,一面联络旧部,一面打听消息,这才得知陈仓令仍是张既。
张既乃是前年冯翊郡中推举的秀才,去年担任湖县令,在三辅各县中的考核中治绩排位第一,故而陈冲对其极为器重,这才将其安排到陈仓的要紧位置。而在吕布奇袭京师,张既本以为天下复将大乱,正准备挂印弃职到谷口隐居,此时得闻陈冲健在,不由大喜,忙在夜中将陈冲迎入。如此不须半分干戈,陈仓武库的兵器甲胄便尽数落于陈冲手中。
入主陈仓之后,陈冲并不着急起兵。他深知陇上凉人势力极强,此时一旦暴露,为东西两面相夹,哪怕陈仓城防再严,恐怕也难以抵抗。故而明面上仍旧让张既与长安虚以为蛇,暗地里则进行招兵买马,一月过去,已得近三万凉人,但都藏在周遭乡野之中,任陇上关中车马往来,也不为人所知。
这一日李堪离去后,陈冲左右无事,便在县府中读书。因外貌与身份缘故,陈冲并不能公开露面,这一月里不得不藏身于张既县府之内,故而事务也并没有想得那般繁多,每日除去揣摩局势,分析大略以外,竟也只有用读书来消磨时光了。
虽然成名是因为谈史子经籍,但这几年来,除去著书立说外,陈冲已渐渐不怎么翻越史书了,反而是诗赋渐渐捡了起来。最近大雪稍停,他就时不时看张衡的《归田赋》与屈原的《天问》《离骚》,其中幽情,实在难以与旁人述说。
到午饭的时候,董白前来敲门送饭。她进来见陈冲和衣躺在榻上睡着了。就把饭菜放在案上,轻手轻脚上前,给他收好袍衣,换上寒衾盖住。正要转身出去的时候,陈冲忽然惊醒,拉住董白的手问:“是什么时辰了?”随即又失笑,捂着头说:“原来是午睡,我竟忘了,还以为一梦梦到明日去了。”
董白看他眉头紧蹙的样子,伸指给他揉散,轻声问他:“梦到什么了?”
陈冲欲言又止,最后说:“我梦到阿父了,他对我说,这一难我本渡不过去,但全家老小代我去死,我就能活了。”
说到这,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南窗、霎时,一缕金色阳光射入眼帘。太阳正在中边偏西的天空上,隔着如纱般的一层薄云,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光芒撒向无数青白色的山头,青山沐浴在一片温暖和熙之中,无利无争,静待时光的流转。万物皆安详,唯观物的人心情不同而已。
陈冲看着这静止不动的世界,一时陷入了沉思。董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静地抱在他身后,感受着他的体温。忽然门外响起敲门声,他才恍然惊觉。
门开了,先是县府里的一名苍头进来,而后是陈仓令张既。陈冲把南窗阖上,走到几案前,给他递上马扎,自己则盘坐席上,问他说:“情况如何?李堪有没有起疑心?”
张既颔首说:“一切都好,只是我回来时遇到了些意外。”他简单说了些凉军的情形,很快又提起孔明等人,对陈冲说:“这群太学生臆测使君身在此处,一心让我引荐给使君。我十分为难,怕他们走漏消息,不好放他们离去;但又多是些大家子弟,拘禁起来恐也引人注意。”
陈冲听到这里笑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基本也是这个毫无顾忌的模样,他微微颔首说:“那就见一见吧。如果他们心向长安,我在这里也藏不住的。”
于是他草草吃了一点饭食,换上一身棕色儒服,又披了身羊绒长袍,静静等待这群青年人上门。
过了少许时刻,一共十二名青年人涌了进来,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陈冲笑笑,让董白为他们安排坐席,又端了两座火盆进来,等他们一一坐下,再问他们的名字。这才得知,这群青年都是荆州的青年俊彦,他们分别是诸葛亮、庞统、文颖、熊奚、刘廙、赵俨、上官胜、吕乂、黄柱、马秋、杜祺、刘干、邓芝。年纪虽然相仿,但他们很明显以诸葛亮与庞统为首,局促不安地向陈冲问候。
陈冲没有再在身份上多纠缠,也没有询问他们是如何猜得自己在此地的,只是问他们说:“陛下亲政后,西京这几日可还好吗?有没有出什么乱事?”
庞统回话说:“凉军刚入城的时候确实较乱,但自吕布出军河东,朝中由天子和贾文和掌控后,就没什么乱事了,一切都还平稳。就是得闻蜀军北上后,朝野惶惶,不少人都逃往荆州去了。”
他话说完,观察主席上陈冲的神色,不见有半分失望,反而十分平和。他不由又发问道:“使君经营关中七载,一朝失陷而无大乱,莫非不觉遗憾吗?”
陈冲淡淡一笑,回说道:“君子之闻道,入之于耳,藏之于心,察之以仁,以天下之忧为忧,以天下之乐为乐。若说我心中没有伤感,自然是假话。可人到底不能以情意行事。既然关中没有大乱,说明百姓尚且安好,可见陛下对我的教导也算听进了几分,我也足以聊以自慰了。”
庞统显然有些错愕,面孔上渐渐露出惭愧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