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亮的时候,大雪依然没有停的迹象,两日的纷扬已让长安的街道间埋有两尺深的积雪,足以埋没常人的膝盖。即使凉军令难民们反复的清扫,但要不了一个时辰,道路上又铺上一层雪绒。
而难民们劳作了两日,每日不过得一个麦饼,身上也没有棉衣,可谓又饥又冷,疲累交加。所以从昨日夜里开始,便陆续有人昏倒在风雪之中,可也没有人看管。直到今日早晨,凉人再在街上巡街的时候,在道上看到的便是成堆的死人了。
守直城门的李暹看到这般景象,心中连称罪过,一边让难民们把这些面带微笑的僵硬尸体拖到城外,一面使人在城郊挖坑掘土,而后请来圆觉寺的僧人们为亡魂超度,最后将这些尸体都埋了进去。木锹在硬土上敲击的声音宛如鼓响,咚嚓的声音叮叮不停,在城门口等待过关的人听了,都露出悲哀的神情。
这时候,城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放眼望过去,原来是几名锦衣使者从城内打马出来,裹着牛皮的马蹄在积雪里不紧不慢地前行着,使者也吆喝着要拥攘在城门前的人们散开。等靠得近了,人们才发现,其中一人的马鞍上还挂着绳子,在雪中拖着什么长条状的事物,只是用麻袋裹了,看不清晰。
他们一直走到城门外约几丈的地方,待李暹亲自迎上去,这些锦衣人才从马鞍上解了绳索,翻身下马。他们低头说了一会话,相互颔首示意,就把麻袋解开,竟从中拖出一个人来,只是这人身材瘦削,发梢凌乱,满脸的血污,已看不清模样,更没有了意识,只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在表明,他仍然活着。
使者中有一人上前说道:“此人是司隶府的别驾从事孔融,大将军本欲只惩陈冲一族,不计他人过失,孰料此人不仅为贼说情,不成,更为臣无礼,罹骂君父!今鞭刑已罢,按大将军令,当挂于城门示众。”
说罢,便拽着孔融的头发,令人将他拖到城墙上。大约过了两刻,人们看见名扬四海的孔文举从墙头垂下来,如同一条死鱼般在风中微微飘摇。开始还有鲜血从腿角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在雪水里化开,但很快又停下了。谁也不知晓,到底是他的血被冻住了,还是他的血流干了。
但他一定是死了。
正慌然间,有一人不知怎么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下子冲到城门下。那人不顾兵士的紧张,朝着头上的孔融大哭,而后跪下来,双手朝着苍天呐喊道:“文举舍我死,我何用生为?”
说罢,又从腰间抽出短刀,径直捅在了心口,死前对着凉人们说道:“尔等沐猴而冠,岂能久居于京?我死于前,尔死于后也!”
随着鲜血喷涌而出,那人继而瘫倒在地。这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一些凉兵拔刀示威下,才又渐渐没有了声音。使者们上前去看,也认出了死者的身份:原来是孔融的幕僚脂习。凉人厌恶他临死的言语,便上前挥刀,把他分为几块,也扔进方才挖的大坑里去了。
时间渐近中午,城门处已开始放行审查,而所驱使挖坑的难民们也忙完了,昏昏然坐在大坑旁边,有些人又冻昏过去了。这时候,有凉人提了水桶过来,每隔一堆难民舀了一桶热水放下,令他们喝,一人一瓢,不得争抢。众人嚼多了冰雪,此时遇见热水,都如逢甘霖,鱼贯而上,瞬间饮干。
过午的时候,每人领到了一个麦饼,秩序较为纷乱,李暹不得不亲自压阵。才分到一半,忽然有个士兵过来,与他耳语一阵。李暹有些诧异,再问士兵说:“有一男一女,说是我的熟人?想让我放行?”他思虑了一会,全然不记得在长安有什么相熟的女子,但也引起些许重视,便对亲随吩咐了两句,跟那士兵说:“那我随你过去吧。”
走过来的时候,李暹一眼就看见了一辆黑色的马车,车门上挂着黑帘,两面的车窗也遮住了,显得非常刻意,而车驾前坐着一名苍头,一名少年,他都不认识,不禁有些疑惑,靠上前来,他打开车帘,只见大半车厢里堆满了帛布与漆盒,看得不是很清。而车前坐着一名戴面纱的女子,见面便对他说道:“利哥,好久不见了。”
李暹的眼神顿时被这女子吸引过去,她见李暹神色不解,便从手腕上解下一块金镯,递给李暹,又半卸下面纱,露出半张精致的脸,笑道:“利哥,是我,渭阳啊!”
李暹顿时记起来了,忙又低首看向手里接过的手镯。只见金镯内侧刻着渭阳两个小篆,他再抬眼打量眼前这名女子,终于在心中确信。他便是太师生前最为宠爱的孙女,曾多次在军阵中游玩取乐的董白!这着实出乎李暹的意料,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自从吕布带军入郿邬后,众人都以为太师全家族灭。哪知董白非但未死,反而在长安城中隐居,真叫人难以猜度。
见李暹不语,倒是董白先说话了,她又带上面纱,用凉州腔调问:“利哥,你们怎会和吕布一道来?可还有其他亲人活着?”
李暹听到此句,顿时满脸羞愧。董白的问话在他听来,其实是责问:当年吕布刺杀董卓,其旧部本该势不两立,为君报仇才是。可今日却受其驱使,实在说不过去。他也用凉州腔调缓缓答说:“我等也是没法,当年随太师入雒的人里,活着的,大约只有十之一二了。文和叔说,非如此不得求活,我等才暂从此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