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达昆明池西岸的时候,太阳也偏西西下,光线渐渐晦暗起来,头顶树叶射下的斑驳光影慢慢模糊,而后又豁然开朗,他们抵达了到一片茫茫的芦苇中,深邃湿重的气息从水影里透出来,气温一下子冷下去了,这让众人都感到极为惬意。
不过今日看样子有点晚了,众人接连走了两个时辰,也有些累,于是他们找到一个羽林郎巡游时歇息的院舍,打算先在这里用晚膳,吃完后就歇息,其余的明日再做打算。
羽林郎正炊饭的时候,天子与董承两人结伴出去,绕着芦苇荡缓缓散步。此时的太阳已被白云所遮蔽,不见橙黄的光芒,天上水里都是一片湛蓝,凉风习习,白色的芦苇飘荡着,也好像是云彩流动,若非能听见不尽的蛙鸣,天子或许会以为自己在天上罢。
天子发怔片刻,忽然问董承说:“将军觉得人与天地若何?”
董承一愣,想了一会,不清楚天子有什么深意,便实话实说道:“人与天地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
天子颇为赞同,他颔首说:“是啊,虽然我贵为天子,高居万乘之上,但每每俯仰天地,亦觉自身渺小,人无论高低贵贱,在天地生死之前,都毫无分别。我时常想,高祖临死前驱赶医师,说‘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时,他到底是何心情?孝武皇帝晚年说‘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又是何缘由?今日在上林苑中来回,只见荒芜如烧,他们的心绪,我也能体会一二了。”
董承闻言,转首打量天子神情,只见其远观天际,眼神深邃,不知是因何而伤情。但他的敏感与年轻,却是暴露无遗。
这样过了一会,群蛙似乎也没了力气,鸣叫声渐渐小了下去,转而是一阵轻巧到模糊的梭梭声,像是一个大家伙踏着乱草与芦苇在慢慢穿行。董承听见了,扯了扯天子,又示意他噤声,两人朝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只鹿角从芦苇中微微探起,而后又落了下去,如同一只云海中的小船,在芦苇中缓缓遨游。
它往两人处靠了一点,忽然察觉出不对,便又倏忽间往相反方向逃去,几个起跃间,天子看到些许白色的皮毛,这让他不禁失声道:“是白鹿!”他看向董承,董承也说:“是白鹿。”
这几字说罢,两人不约而同向它追了过去。此时天色昏暗,周围又全是密生的芦苇,每一动作,都觉得极为吃力,手腕与脚踝处也为杂草擦伤,但一想到得见白鹿这等祥瑞,他们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只跟着远处的影子没完没了地跑。跑了一阵子,两人都气喘吁吁起来。
董承见天子喘着气,显然跑不动了,便停下来帮他顺气,说:“这鹿吃了什么,在芦苇丛里竟跑得这样快。”天子则不说话,他这时候想起来,应该回头先招呼其他人。但此时已然晚了,懊恼的情绪还未生出来,不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犬类呜咽的惨叫,这一声没头没尾,但却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董承看了天子一眼,天子对他点点头,他便从腰间摸出刀,走在前面为天子开路,走过六十余步,芦苇丛豁然开朗,露出一块平地来。眼前景象令两人愕然。
平地上没有神马白鹿,只躺着一只五尺大的白犬。它此时被割开了喉咙,颓然地倒在草丛里,鲜血在皮毛间不住流淌,身躯还在微微的颤动,天子甚至看见了白犬眼间的泪水。而白犬的头上绑着两只鹿角,应当便是他们此前看见的。而白犬旁又站着一个人,天子看见那人的面孔后,恍惚了一下,随后立马认出身份,问说道:“董卿如何在此?”
董昭先是对天子行大礼,而后才缓缓回答说:“听闻陛下没有白鹿,所以微臣来做陛下的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