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没有接话,如今他身在朝中,没有辅政遗诏,却实为宰相,又推行改革,至今还没有引起大乱,靠的就是自身的信义。虽然旁人会诟病他爱惜羽毛,但也会因他有贤良方正的声名,不愿妄自生事。董昭此计固然能够平乱,但却容易引起朝中各方猜忌,利在一时,弊端却在长久。但这却不是陈冲能对董昭明言的。
不过董昭提出此计,倒让陈冲想起他在魏郡的传闻。三年前公孙瓒拥立韩馥之子韩纯南下,魏郡中多有试图响应者。据说这位董公仁自画书信,假称收获密报,以叛敌罪名在郡中大肆收捕,不审即杀,前后屠灭十六族,令全郡惶恐,而后他又称只抓首恶,余者不究,以此一一安抚,终将魏郡平定。所用计策,与今日建策一般无二。言行乃心表,其心性可见并非纯良。
一念及此,陈冲又询问董昭其家人近况,在河北有何好友知交。董昭答说,家人一直安排在兖州,由其弟董访照顾,而自己虽在河北身居多年,但并无多少知交。
这言语让陈冲顿生反感,董昭出身济阴豪族,将家人安排在此倒没什么问题。但他自举孝廉以来,任职河北也有数载,身边名士豪杰无数,便无知己,也总当有几个好友才是。
如今董昭口中说无,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身在州府,确实从不交友,二是他为图以后前程,恐惧河北旧事成为负担,故而不敢坦诚。无论出自何意,都足以见其凉薄。谈话至此,陈冲已然打消了拔擢董昭的想法。
交谈也由此接近尾声,正当陈冲打算结束话语离去时,董昭忽然说道:“我心中有一疑问已久,今日得遇明公,不吐不快,可否请明公为我解惑?”
陈冲见他突发疑问,一时间也有些意外,毕竟看他模样,并不似会打扰主君的人物。不过此时左右无人旁听,他也好奇董昭会提出何问,便将这场本该结束的谈话又延续了片刻,回说道:“公仁有何问?”
谈及心中要事,董昭也不禁有几分紧张,他轻声地吸了几口气,缓缓问:“明公辅佐天子,当知晓朝中之事,最难莫过于封赏。少之则失人心,滥之则则易生乱。如今大将军数次东征,收复数州,斩级已达十余万,至今尚未封赏。然既立功劳,便不能不赏,否则难免受后人指责,想必明公也不会如此行事,只是我却不知,大将军已然位极人臣,明公如何封赏,才能令人心服呢?”
话音落罢,两人对视无言,屋中唯有烛火静静燃烧的噼啪声。陈冲不用看董昭的反应,也知道如今自己面色极为难看。他未曾想过,如此敏感的问题,第一个提及的,竟会是一个初入司隶府的东人。
毕竟此事不止涉及到自己,更涉及到天子、玄德、晋阳霸府、乃至朝野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政局走向。故而无论朝野上下,都对此事避而不谈,打算待天下平复后,再从长计议。
陈冲自己也是这个态度,故而他沉默片刻,注视着董昭,将心绪缓缓平复,继而不动声色地问道:“公仁为何会有此想?封赏本是天子的事情,这本就不是臣子应该过问的。”
他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不料董昭却不放弃,仍旧上前低声道:“可明公非乃寻常臣子,大将军更是帝室宗亲,事关百年社稷,绝不是一句不能过问便能解决的。”
董昭语气稍顿,又继续道:“若说不能过问,天子已然元服,明公为何仍旧一人独揽三职,不向天子归政呢?”
他不顾陈冲冷眼相看,做诚恳状,字句说道:“我观明公用兵,动若雷击,势若火发。可见明公早就明白,做事首要便是从速,何况此事还是要害之要害,封赏若不早定,名分便不能定,天下人则望之生疑,乱事自然就接踵而至啊!”
这一番话却是全无错处,而且正中大多数人所想,但这却非陈冲的想法。他重新审视董昭,第一次正式回应他的疑问:“公仁想得不无道理,但如今国家大病未弥,事事自私,反而会错疮暴疾。当务之急,还是稳住朝局,令天子与我、与大将军相知相携,便不会生乱。故而封赏只是小事。”
董昭摇首说:“这非是常理。”
陈冲微微一笑,起身道:“治理国家,本就是非常之事。规划社稷,自然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理。当年商鞅立木,秦人也心中生疑,但只需言而有信,便能变法改制,易弱为强,与我今日之事无异。”
说罢,他推门而出,只留董昭一人在屋内。
天已大亮了,屋中的灯火显得有些多余,董昭起身将两灯吹灭,而后坐回席位上遥望晨光。片刻的沉思后,董昭看着桌案上的账册,颇为无奈地摇首自笑,又自言自语道:“陈庭坚才华是有的,但这般不懂人心,恐怕是不能成事了。”
“此方不成,那就只能试探那两人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