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近日粮草不足,请问能否将辅兵的粮饷再削减一些,不然,对先登营的供应恐怕会有所不足。”
安平生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却也有些道理。
三十万张嘴人吃马嚼,每天耗费的粮草也是极其恐怖的数量,辅兵大多是魏、岑、井三国的降卒和俘虏,每天都被当做苦力使唤,在楚营中地位最低。
而先登营等,则是楚军中的精锐,安平生这个提议,似乎也是出于公心。
但楚帝这些日子已经把先登营等精锐先后送了出去,他知道自己身子的病情已经愈发严重,但他怎么可能坐视安家顺理成章的坐拥他的大军。
沈修典是做假账的高手,他还在这里的时候,各方面账目都做的滴水不漏,但随着他也带着一批人离开后,剩下的事情几乎都是楚帝在亲力亲为。
最后,安蛟连带着先登营出走,虽然他是安家子弟,但却很少和安家有往来,再联系到平常的一些传言,按捺不住的安平生便来到了这里。
但,终究是有往日的情分在,何况楚帝已经病重,安平生站在这里,顿时回想起自己这些天的所作所为。
羞愧、不齿......
他年纪已经大了,看过的事情也很多,但心中始终有那么一条底线......
可,这件事情,实在是大过一切。
世家们曾经天真的以为,皇家只是他们推上去充作台面的,全然忘了,当初开国的时候,是开国皇帝带着他们所有人打下了天下。
当了皇帝,固然有无数世家来阻挠,但,这里是楚国。
如今的楚国,可以凭借楚帝的名义做出一切事情!
趁此时,荡尽世家!
那等安家上位后,就是彻彻底底的君临天下!
安平生不想再为难这位皇帝了,纵然他已经躺在床上宛如一截即将腐朽的枯木,纵然他脸上已经不复过往的神情,但,在他心里,楚帝仍是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皇!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存在。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恩怨情仇,但世事无常,这天道,总让你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总让你去贴近不愿意贴近的人。
这天道,就让大多数人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
“皇图霸业一朝成,只恨再无十年身。”
安平生摇摇头,接着对楚帝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圣上,若是有来生,若是......”
他没有再说出什么,此日此时,他也并没有资格多说什么,甚至不会去安慰楚帝哪怕一个字。
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可捅破了,便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最后,他只是带着安家人重重磕了头,淡淡的说道:
“臣,走了。”
御医说的很清楚,楚帝最多只有一两个月能活了,所以尽管安家催促的再急,安平生也不准别人对楚帝下手,提前结束他的性命。
如此帝王,不应该是这个下场!
“楚!”
“楚!楚!大楚!”
营帐外,楚人特有的口音,让士卒的吼声连成一片波涛,滚滚汇聚起来,而安平生此刻要做的,就是驾驭这阵波涛,
让他,让身后的安家,趁着这阵怒涛,
跃过龙门!
安家,今日起,便是大楚的皇族!
对外的说法是,楚军要奉圣上的旨意,扫清国内的所有世家。
自今日起,马踏门阀,世家必须灰飞烟灭!
楚的吼声在大楚各地响起,士卒们看见自己的目标是世家以后,全都迸发出十二万分的狠劲,他们不知道带领自己的也是世家安家的人。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在屠刀下溃败,逃跑,刀子砍落,一蓬蓬鲜血飞起,溅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温热的人血。
没有人心软。
士卒们知道,刀子砍下去的地方,将会出现属于他们的土地,长出他们的粮食,养育他们的子孙,所有人都能好好的...活着。
赵家、黄家、刘家......
哪怕是京城的御街上,都摆满了满朝公卿的尸骨。
被京城世家们推上龙椅的皇帝,也就是以前的太子,此刻重新穿戴好龙袍,在没有侍卫开道,也没有文武百官高呼万岁的寂静中来到平日早朝的大殿里,缓缓坐上那张无数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龙椅。
他抚摸着龙椅的把手,此刻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只是带着一抹思念和希冀,看向远方,也看着殿外的广场。
青石板上,溅落点点滴滴的鲜血,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一道白衣在人群中纵横来去,凭借那世间少有人能够匹敌的实力,一道寒芒掠起的时候,围攻她的一圈人也随之倒下。
但世家派来的高手实在是太多了。
胡丞相同样是一袭白衣,与殿外那道正在肆意来去的潇洒白衣相比,他身上,此刻却是截然相反的萧瑟和凄凉。
秘阁死士趁着半夜从皇城中杀出,疯狂屠戮京城世家,他们之中不仅有大内高手,更有一千多名宫中禁卫,再加上负责巡城的兵马司的临阵倒戈,住在京城的一些世家瞬间被灭门。
这其中,也有胡家上下一百三十六人。
死士的目的,只在于杀世家的人。
一旦确认杀的差不多,他们就立刻撤走前往下一家,不与世家豢养的高手纠缠。
“我瞎了眼......自以为,,,”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化作风中的一阵叹息。
半年前,他还以为自己的隐忍终于看到了曙光,几个月前,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快要成功。
但,一切一切的美梦,都被现实击打个粉碎!
此刻,纵然是杀了那个皇帝,自己的儿子死在了联军和楚帝的交战中,自己的孙子......
他被刺客刺中两剑,直接在他这个爷爷的怀里断了气!
就算是杀了那个狗皇帝,他的两个孩儿,也回不来了。
他的身边虽然还有许多高手保护,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带着家产逃到列国去,还能封个官职养老。
但他的心,在看完从前线传回来的那封家书时,就已经死了一半,昨夜,被他视作骄傲的孙子在他的怀里咽气的时候,另一半心也彻底死了。
此时,广场上的厮杀已经分出来结果,那个白衣女子在避开一道剑锋的瞬间,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冷不丁一只快刀从旁边砍下,直接破开她的护体罡气,在肩上留下一道不大的伤口。
但那一瞬间,她的脸色就已经苍白。
刀口上淬了剧毒。
她回头看了看,然后露出一抹决然的笑意,随即横过手里的长剑,周围的高手们立刻警惕的散开,但下一刻,一蓬鲜血横空,这个无名女子已然自刎而死。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他剧烈的咳嗽了一阵,便不再发出声音。
他原本就有重病,与女子这两个月来欢饮达旦,已经彻底耗费了他残留的精气神,此刻,正是他的死期。
恍惚抬头见,他看见那名女子正在对他嫣然一笑,
而她的身后,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而路上,有很多很多他熟悉的人。
“该......上路了么......”
皇帝没有再去回想自己的生平过往,而是直接走向那个女子。
“以后,永远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