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山水转瞬即至,也迎来了一场微凉秋雨。
秋风簌簌之间,一艘小渡船在渡口停泊,无数佩剑男女修士从上面下来,一家三口般的两女一男,混杂其中。
圆脸小姑娘背着铁琵琶走在前面,依旧在滔滔不绝的说着所见所闻:
“前面两座山之间那个豁看到没有?那就是‘剑门’,都说长得像从天而降的剑,我怎么看都像……嗯……像静煣姐胸脯……”
话语还是荤素不忌,但言谈之间稍显心不在焉,好像藏了些心事。
换了一袭白袍的俊郎剑客,腰悬两把长剑,手里撑着油纸伞,目光放在远方的山峦之间,并未察觉到圆脸小姑娘的些许异样。
汤静煣走在油纸伞下,轻咬下唇看着地面,低头慢慢行走。这般乖巧小媳妇的模样,并非汤静煣到了他乡异地胆怯害羞,而是……被舔麻了!
汤静煣下了船依旧感觉浑身不自在,不时整理下裙子,以免露出异样,回想起这三天的旅途,都不知道怎么过来了。
登船之后,汤静煣想安慰相公一下,平复他遇到冲突后的心绪。
相公要奖励,汤静煣自然得给,琢磨了半天想不到好法子,就问了无所不知的婆娘一声。
结果不言自明,婆娘来了句“滚”,又说“这几天不打扰你,你看着办”。
汤静煣见此,就和相公说,你怎么舒坦怎么来,别怜惜我就是了。
相公怜香惜玉,自然不答应。
汤静煣不服气,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做出生气模样,来了句“你要么别碰我,要么弄死我,自己选一个。”
相公无话可说,然后……
嗓子都叫哑了。
认识小左这么多年,就没见过那么野的样子,和到了春天的狼差不多,那是真不心疼人,摁在炕上往死的那啥……
汤静煣行走间,偷偷瞄了下身边撑伞的儒雅公子,瞧见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模样,想嘀咕一句‘假惺惺’,但被搞怂了,还没缓过来,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开口,只是说了句:
“等她们仨过来,你不收拾她一顿,就是偏心。”
左凌泉笑意恬淡,没有言语,只在心中想着:清婉可没这么虎,灵烨也不会自讨苦吃,公主扛不住三下,就你初生牛犊不怕草,现在知道厉害了?
三人行走间,向来活泼的团子,蹲在谢秋桃的肩膀上,“叽叽……”叫着,还望着远山用翅膀比划,大概是在示意——娘亲比较圆,和倒扣的大碗碗一样,和两座山一点都不像。
只可惜这些骚话没人听得懂。
左凌泉跟着谢秋桃,走向视野尽头的群山,路上所见的仙师、剑侠,比他想象的要多,沿途汇集了不下万人。
谢秋桃沿途随口打听,才从散修的口中得知,落剑山前些日子来了个好手问剑,已经连胜两场,今天挑战落剑山宋千机。
上次能走到这一步的人,还在半年前的一个散修剑仙,情况很少见,所以过来看热闹的人很多。
至于雷霆崖多宝潭的事情,沿途的修士也有闲谈,但落剑山应该压了消息,闲聊的人并不多,目光大都放在今日的‘问剑’之上。
谢秋桃走到落剑山的山门附近后,虽然自信满满,但真到了还是有点怂,来到了左凌泉跟前,询问道:
“地方到了,怎么开场?吼一声‘韩松小儿出来’,还是把招牌打烂?”
落剑山作为上古豪门,宗门规模甚大,全貌在外面看不到,只能瞧见群山之外的郊野上,竖着一道历经数千年岁月的古老牌坊,上书‘落剑’二字。
左凌泉随着秋雨下的人群走到牌坊下,抬头看了眼:
“打烂招牌没用,要打就打烂这两个字里面的精气神。”
“嗯?什么意思?”
“打脸。”
“哦。”
……
------
山外秋雨如幕,暑苣峰下却不沾半点雨水。
近万修士围聚在盘龙壁外的剑台周边,男女老少皆有,窃窃私语的‘嗡嗡——’声随处可闻,剑台上却无半点动静,只有一股淡淡的肃杀。
身着武服的年轻剑客,在剑台之上盘坐,长剑横放于膝,闭目凝神,等着时间抵达,并未被万众瞩目干扰心绪。
盘龙壁前,依旧放着太师椅,掌门薛远侠居中,周边比前几日多了几人,都是过来观摩今日角逐的外宗名望。
丹器长老韩松,坐在薛远侠背后,轻声禀报着事物:
“搜了三天,一无所获,恐怕已经跑了。惩戒过了家侄,让他待在集市养伤,引蛇出洞,只要此子敢去而复返,必然有来无回……”
薛远侠对这种结局毫不意外:“悄悄逃遁,真名实姓都不敢透漏,必然是没啥底蕴的散修游侠。让人注意着即可,此事尽快压下。”
“明白……”
薛远侠吩咐完了韩松,目光转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眼中有几分疑虑。
疑虑并非源于那落荒而逃的剑侠,而是今天到场的人,比他预想的要多一些。
这种规模的问剑,确实能吸引山巅修士注意,但大多都在洞府隔空相望,会亲自到场的只有附近的小宗门、修行世家的人。
今天则不然。
薛远侠在人群中一扫,瞧见了几个不一般的身影。
首先是在边缘游廊里站立的一对夫妇,背着琴和玉箫,穿着宗门装束,是千秋乐府的伯邺子、雅荷夫妇。
这两人是千秋乐府的执事,常年在外招揽好苗子,此次估计是刚从外面回来,路过雷霆崖,顺道过来看看。
千秋月府从落剑山手上拿走了雷霆崖大东家的位置,私交一般,对方过来没有递名帖,薛远侠自然不会主动搭理,让他注意的是夫妇俩身边那个高大男子。
男子是八臂玄门的鲍向阳,负责宗门对外交涉事物,往日都是有事儿才过来,私底下悄悄过来还是头一回,说是一时兴起看热闹,有点牵强了。
而最让薛远侠想不通的,是一个老道人。
老道人站暑苣峰外不远处的一间亭子里,穿着青色道袍,打扮寻常,但头上戴的是一顶莲花冠。
莲花冠是道门冠帽最高品级,能戴这顶帽子的,都是道法高深的道门高人,寻常小道士不敢随便戴。
虽然面容有所遮掩,没认出是道家祖庭中的哪一位真君,但能戴这顶帽子,在祖师堂的座次肯定不低。
剑修追求‘战力第一、长生第二’,甚至走极端把五行本源换成本命剑,违背了修行初衷,被道家视为‘异端’,向来看不顺眼,对绝剑崖都不怎么热络,就不用说落剑山了,昔日从来不会正眼看。
道家祖庭的人跑到落剑山凑热闹,肯定有缘由,见对方不请自来没打招呼的意思,他也没有去热脸贴冷屁股,只是暗暗琢磨此人的来意。
薛远侠暗中分析各方道友之际,其他人也暗怀心思。
外围的游廊里,鲍向阳闲谈之际,一直望着在盘龙壁下韩松,思考着心中的疑惑。
鲍向阳跑来这里,自然不是看剑客打架的。
他前几天在多宝潭撞见那起冲突,对接下来就十分好奇,即好奇‘剑仙左慈’的身份,也好奇落剑山会如何应对。
根据黄寂、黑崖剑鬼楚毅的只言片语,可以推测‘左慈’是落剑山降不住的人物。
鲍向阳本以为韩松给侄子找场子,会在集市外面吃个大亏,但他和两位道友眼巴巴等了几天,那个在多宝潭半步不退的嚣张剑侠,竟然无声无息跑了!
遇上这种事情,跑了很正常,毕竟落剑山不是无名小卒,一般人真惹不起。
但鲍向阳和黄寂等人都大相信,那个‘左慈’会逃跑,就那股一往无前的剑意,就不是怂包能练出来的。
为了跟进后续,楚毅、黄寂都等在韩褚鹏的身边,剑客言出必诺,左慈肯定会回来杀韩褚鹏。
鲍向阳也等了两天,结果发现韩松四处搜寻一番后,就折返了。
鲍向阳以为韩松抓到了左慈,就跑来落剑山等着,想看看哪位山巅老祖会杀上门要人。黄寂觉得韩松抓不住左慈,依旧在韩褚鹏附近守株待兔。
目前来看,黄寂的猜测是对的。
落剑山众长老的气色云淡风轻,完全没有踢到铁板的迹象,估计是人还没抓到,韩松把事情交给弟子处理了。
鲍向阳对台子上的切磋不感兴趣,不想错过‘左慈’在落剑山眼皮子下斩草除根的大戏,等待良久不见异样,就准备返回雷霆崖。
但鲍向阳正在和千秋乐府的道友告别之时,眼神一动,余光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进入了剑门外的人群……
-------
“出来了出来了!”
“赵剑仙,就是此人,给他点颜色看看……”
“东洲弹丸之地,也敢来我华钧洲问剑……”
暑苣峰下,一片嘈杂。
方圆数百丈的巨型圆台上,只有两道小小的人影,圆台的外围,则有近万修士汇聚。
看热闹的修士多是散修,也不乏宗门子弟,大半是周边的人,还有一小部分是从玉瑶洲而来的修士。
落剑山口气狂傲,但再怎么也是瞧不起东洲,仙家高人只是冷眼旁观,但华钧洲年轻修士却是为此热血沸腾,感觉极为长脸。
剑台外的大半修士,都是过来给落剑山助威的人,出于对宋千机的自信,口气比落剑山都嚣张。
玉瑶洲而来的些许修士,就只能不服憋着了,除了指望台上的剑侠能创造奇迹一雪前耻,也说不出什么,对此次论剑可谓毫无信心。
因为宋千机太强了!
宋千机是落剑山的小师叔,早已经不是弟子辈的修士,剑修打架也不讲究压境界‘文斗’,都是靠硬实力来真的。
十剑皇随便来一个,打宋千机肯定没问题,但‘东洲剑道皆旁门左道’,本身就是个狂妄无知的笑话,东洲剑道枭雄为此当真,过来和一个百来岁的小辈计较,赢了没任何意义,输了丢整个东洲的脸。
因此能过来‘问剑’为东洲正名的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弟子辈,或者散修剑侠,赢了出气,输了就输了,只是他们学艺不精,不能说东洲剑道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宋千机直接成了无敌搅屎棍,散修不可能打过豪门嫡传;万一某天打输了,大不了承认‘东洲剑学不是旁门左道’,你又能咋地?
你有种回敬一句‘华钧洲剑道皆旁门左道’?
万一东洲来个有名望的剑仙找场子,还没打过,落剑山就是以一己之力压住整个东洲,声望直接起飞。
此次事件,对落剑山来说就是一场无本万利的买卖,东洲较真的人越多,对他们好处就越大。
过来问剑的年轻剑侠,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习剑之人,不血气方刚,叫什么习剑之人?
师长剑皇出不了头,这口气总不能忍了。
所以还是有前赴后继地人过来,今天轮到了赵无邪。
剑台之上,赵无邪手提佩剑,身着武服,看着那个面色桀骜的剑客从盘龙壁下走来,微微抬起了头。
自从随着师父跨海而去后,赵无邪被丢在了华钧洲,去过很多地方,幼年仇恨早已了结,现在心中唯有一个‘剑’字。
但无论赵无邪如何努力,都忘不掉青云城下,那个并肩作战的剑侠,那惊世骇俗的一剑!
曾经见识浅薄,只觉得很厉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那般的风采。
后来走得远了,走的高了,他才渐渐发现,那一剑有多恐怖!
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追赶,如何鞭策自身,那夺目的一剑,都好似挂在夜空的星辰,看的到,却永远摸不到,无论你爬多高,距离都遥不可及!
所以赵无邪一直把灵器品阶的‘金昼’带在身边,时时刻刻警醒自己——他前面还有一座山,一座必须难以逾越,但必须登上去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