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明律》写的清清楚楚:“斗殴杀人者,绞。依律收赎铜钱给付被杀伤者之家以为营葬及药之资。”裘喜子打杀李长贵前,两人毫无瓜葛,无论如何也够不上谋杀。
《大明律》中,谋杀和过失杀人是有明显区别的,一个杀头示众,一个绞刑能留下全尸。
但受害者身份从亲戚来论是慈圣太后的侄孙,刑部和大理寺必须留下让太后出气的余地。果然,皇帝在审阅死刑卷宗后,以裘喜子无钱给付营葬之资为由,加罪一等判裘喜子为斩刑。
对于裘喜子来说,杀头和绞杀都是杀,留不留全尸他也不是太在乎,更何况对于体验感来说,绞刑还要遭罪些。皇帝加罪一等,但免去了他给付武清伯家营葬费也算是多家共赢。
武清伯李伟的马车到了西四牌楼时,法场上已经围了些人,见有贵人驾到,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安排人分开一条通路,又不知从哪里搬了两条长凳,让李伯爷坐地。.CoM
未等到日中,法场周边已经是人山人海,喧嚣不已。京师百姓们如同赶集一般汇聚在西市来看红差。这日子是死刑犯的末日,但平头百姓却把它视为枯燥乏味生活中的调剂。
对于小商贩来说,出红差的日子更是发利市的好机会。刽子手挥动鬼头刀都是准点午时,那时候早过了饭点,看客们都饥肠辘辘,买点吃喝都算是常规动作——跟后世看大片买爆米花和汽水一个道理。
日中刚到,远处锣声响起,一队红衣兵丁押着一排囚车西市东侧短街绕了出来,进入了围观百姓的视线。西市街口发出阵阵欢呼,因为看客们早等的心情焦躁。
今日冬决的共有十九人,并有剐、杀、绞各种花样,看客们可以选择不同的角度同时观赏。李伟伯爷坐在里圈,正对着北面临时搭起的席棚监斩台。如今席棚底下,已经摆上桌椅,刑部主事、锦衣卫堂官、顺天府提点刑狱公事、大兴、宛平两县官都在那席棚底下或坐或站,等待死囚押赴刑场。
李伟看向北街的时候,还能看见监斩台后方当街小庙的旗杆,那旗杆上因为今日出红差的缘故,为避煞挂出一面绣着“佛光普照”的牙挂旗,正在寒冷的北风中飘飘荡荡。
这“当街庙”乃是英宗皇帝为了感谢瓦剌也先放归自己所建,并有谕旨让京师官民从两侧绕行。与一般庙宇不同,其方圆不过十丈,建在西市十字路口的北街正中,朝向坐南向北————也不知是哪个风水师给他出的主意。但对于京师的大明皇帝和百姓来说,这庙只能视作土木堡之变留下的一道丑陋疤痕。
李长贵的猝死让武清伯这半年来心情一直郁郁,今天看到那佛光普照的牙挂旗,心里越发堵的慌,咬牙切齿瞪大眼睛,扭头向东望着囚车的来路。
随着囚车一个个打开,个个五花大绑,背后插着木排的囚犯被红衣官兵押解鱼贯而入。
除了一个因串谋情夫,先后毒杀公婆图谋继承遗产的寡妇被判剐刑,绑在刑场西侧的一个木桩上之外,其余囚犯分成两拨,斩首的在西跪地,绞刑的在偏东侧的地方跪地。
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照例拿出圣旨宣读,表明皇帝慎刑慎杀,体恤天意民心,但今日所判死刑罪囚,俱在不赦之列,只为震慑不法,不得以而刑之。诏天下官民,以此为戒,不得作奸犯科,干犯律法云云。
待法场官民静听了皇帝圣旨,刑部主事邵城作为监斩官,走出席棚挨个验明囚犯正身。
被绑的结结实实的裘喜子跪在地上,使劲梗着脖子,眼珠转动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家人。
突然,他看到头发枯黄,满脸憔悴的老婆提着一个篮子在人群中看着自己,身后跟着她的娘家兄弟,手中拿着一捆芦席——就在这一刹那,这心狠手黑的大汉崩溃,涕泪交流。
在他低声饮泣的当儿,邵城走到他跟前,按惯例要问他是否有冤情。
此乃明太祖遗泽,大明所有死囚在行刑前都被除去了宋元时期必须戴在口中的木球——朱元璋为可能冤死罪囚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
裘喜子听邵城问他是否有冤,他先是流着泪水摇摇头。待邵城松口气走开,去问他旁边囚犯的时候,却听自家身后的裘喜子大喊一声:“我有冤情要禀!不是我的冤情,是与我同狱的密云县胡勇,他在天牢被开加官而死!”
“他在天牢被开加官而死!”
“他是被灭口的!”
“他告诉我了密云盗掘案的真相!我情愿伏法,只求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随着他一声声嘶力竭的狂呼,本来日头高悬的京师正午,天空中却莫名笼罩了一层阴云,而监斩官邵城的脑袋里,响起一阵又一阵隆隆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