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这种事当然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但风险大意味着收益高,君临天下才是人生的顶峰。
裴云沉声道:“这个理由不够真切。”
“那便说些实际的。”裴越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平和地说道:“从开平三年起,我便奔波于大梁各地。我在虎城附近杀过西吴人,在天沧江边与周军搏命,在荒原深处击溃蛮族,在京都剿灭叛军,世人称赞我的功绩,朝廷不断给我嘉赏,从子爵、国侯、国公到今日之亲王,你看到的是我身上这层金光,可知我看到的是什么?”
裴云摇摇头。
裴越凝眸望着杯中涟漪,缓缓道:“我看见的是荒凉军寨中戍守边疆的军卒,边境村镇中被蛮人虐杀的百姓,孤悬天沧江南岸困居江陵十年如一日的儿郎,还有……很多很多。你常居京都之内,平素结交的都是权贵子弟,视线所及皆是繁华喧嚣,可知钦州建章府内那些活活饿死的百姓是何等惨状?可知绮水上拉船为生的民夫背上勒痕有多深?”
裴云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裴越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尔辈文人传承圣人之言,一个个立志青史留名,但是不知人间疾苦,何谈经世济民?当然,我的想法也没有那么纯粹,或者说我压根不具备做圣人的资格,因为我始终还是要先保证自己活得安逸。”
裴云垂首低眉,轻声道:“但你已经强过绝大多数人。”
裴越呼出一口浊气,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为那个目标努力,如今你却让我亲手毁掉得来不易的局面,这又有什么意义?”
裴云沉思片刻,抬头道:“可你如今权柄过盛,早已不为太后和朝堂诸公所容。这段时间我分析朝中局势,纵然陛下还保有对你的信任,可在这种大趋势下,很难确定这份信任能够维持多久。再者说了,国朝以忠孝治天下,陛下是君,太后也是君,二者难分彼此。如果太后取得大部分朝臣的支持,陛下恐怕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裴越淡然一笑,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裴云凝望着他平静的神情,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急促地道:“原来你是这样的打算。”
裴越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打算?”
裴云没有直接回答,话锋一转道:“我今日找你,确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在这之前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不过现在我觉得,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何事?”
“你在南境指挥战事的时候,太后的亲信范余便找过我,隐晦地暗示想要让你在回京封王之后丁忧守孝。他为了引我入局,一开始便抛出太后让我起复为官的诱饵,但我也明白这种口头承诺的可笑,所以一直没有松口。直到你返京之前的那次密会,范余表明会从太后处讨来一道懿旨,待我丁忧结束便可入朝为官。”
“范余便是先帝留给吴太后的忠犬,他麾下的死士人数很多。此人阴险狡诈,即便允诺给你懿旨,亦不过是暂时放在你那里而已。昨夜那几名刺客打着你的名义进入东苑,又将你打昏在书房内,怎会漏过那么关键的证据,肯定会在动手之前销——”
裴越猛然止住话头,双眼微眯望着面色微白的年轻男子。
裴云挑眉道:“范余把我当做棋子,我又怎会完全相信他?自从他提起懿旨一事,我便很早开始做准备。昨日从竹楼出来回府的路上,那些死士扮做小厮随行,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的马车中有一个暗格,里面备着一份伪造的空白懿旨和纸墨笔砚。”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诏书,微笑道:“范余显然没有考虑到,他麾下的死士又不是朝中官员,一辈子都没见过宫中诏书,仓促之间如何能够辨认真伪?”
裴越忽然想起,裴云在被自己打落尘埃之前,乃是正儿八经的殿试榜眼,又在翰林院中侍书待诏,在时间充足的情况下伪造一份诏书易如反掌。
但是他此刻并未大喜过望,反而略显凝重地问道:“你若拿出这份懿旨指控太后,陛下必然容不下你。”
裴云一脸轻松,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有破局的方法,但没有什么法子比我出面更简便,成功率更高。今日在定安堂内,老太太向你低头认错,你也放下个人恩怨,不论我最后结局如何,我想你至少能保住这座国公府里的人。”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裴云神情复杂地笑道:“我当然不是为了天下大局,甚至谈不上无愧于心,像我这样满心算计的人,做这件事的理由很简单。”
他望着裴越的双眼,坦然道:“既然做不到青史留名,那也不能一事无成。即便因此不得好死,总好过数十年苟延残喘。”
厅内一片寂然。
良久之后,裴越终于点头,轻声道:“如你所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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