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决绝的道出一语,刘盈便昂起头,横眉冷竖,望向杨离的目光中,更是丝毫不见往日的平和。
对于墨家,尤其是工程师方向的秦墨鲁班一脉,刘盈无疑是抱有极高的期待。
但这并不意味着杨离,就能毫无顾忌的践踏刘盈的底线!
这不单单是‘少府能不能让权贵挖墙脚、掺沙子’的问题,还关乎到刘盈的帝王威仪。
看出刘盈目光中的决绝,杨离也明白过来:自己,乃至整个墨家的未来,恐怕就要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三句辩解了。
想到这里,杨离只强自收拾好心情,郑重其事的挺直了腰,大脑飞速流转起来。
片刻之后,杨离的第一句解释,便在鲁班苑大门之外响起。
“禀陛下。”
“臣往长乐,恳请太后以吕氏为鲁班林,其一者,乃遵汉孝道之故。”
语调极其严肃的道出一语,杨离便又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自太祖高皇帝驾崩,陛下年弱而亲政至今,凡言陛下欲于太后政权之蜚语,便久不绝于关中。”
“纵陛下仁孝,于太后恭敬如初,然朝野内外,欲间陛下于太后母子之情者,仍不知凡几。”
“今,陛下得年十七而加冠亲政,又于上林兴鲁班苑,更严禁功侯贵戚插手其中。”
“臣恐待时日久,功侯贵戚之中,或有不忠、不孝之奸佞之徒,于太后身侧谗言蛊惑,以间天家母子。”
“故臣请太后,以吕氏为鲁班苑令;如此,待日后,有求而不得之元勋功侯,于太后耳侧谗言蛊惑之时,得此‘鲁班令’供太后策问,便可使太后明知真由······”
目光坚定地道出这番话,便见杨离又刻意将头抬高了些,似是想让刘盈看清自己的目光中,除坦然之外再无他物。
也确实不出杨离所料,听闻自己这第一辩,刘盈面上那抹骇人怒火,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散了不少。
不得不说,杨离这一番言论,确实是说到了刘盈的痒痒处。
上一世,刘盈便因同母亲吕雉争夺,或者说‘不自量力的争取不配得到的权力’,而浪费了整个人生。
而在这一世,有了前世作为对比之后,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在前世,真正让刘盈和吕雉母子决裂的,根本不是吕雉的强势,亦或是刘盈的无能。
道理再简单不过:按照汉室的政治体系,即汉室特有的‘两宫’制下,朝权,无非就是掌握在太后、皇帝二人手中。
至于究竟由谁更直接的掌控,则以谁更有能力、能更好的稳定朝堂为主要参考。
说白了,有两宫制作为双重保险的汉室,根本没那么需要太后、皇帝同时很能干,二者只要有一个能镇住朝堂,就足够了。
太后能镇住,那就太后临朝,皇帝则乖乖窝在在宫里读书,或跟在老娘屁股后面学;
等皇帝能镇住朝堂了,也就能让太后顺理成章的退居幕后,好好享两年清福,以安享晚年。
在这样的模式下,有‘太后’作为政权交接过程中的过渡,在封建王朝,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但坏,也就坏在这‘万无一失’上。
——圣君、明君,那是天下人心中的‘好皇帝’;但在外朝臣子看来,每一个圣君,都是毋庸置疑的暴君!
先皇驾崩,新君登基,皇权遭受重大打击,本就是外朝难得喘息机会。
毕竟在先皇的‘威压’下夹着尾巴那么多年,难得有机会松口气,外朝自然也不愿意放过。
这也正是历史上,每逢皇权交替之时,朝堂政治格局总会发生改变,外朝总会冒出些刺头,乃至权臣的原因。
因为权力这东西,就像半掩在土里的黄金——你看见了,不伸手拿,就肯定会有别人会走。
而在有了‘太后’这个过渡产物之后,皇权交替过程中的‘外朝喘息期’,就会彻底消失;
朝臣就会面临‘先是被先皇压得喘不过气,然后被太后压得喘不过气,等太后老了,新君又开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无限循环。
这样的无限循环,显然不是外朝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即便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刘盈也只能承认:杨离说的没错。新笔趣阁
为了这一世,不再重蹈前世覆辙,因‘与太后感情不和’而痛失好局,上林苑内,必须得有个太后的眼线。
而太后吕雉最好的眼线,无疑便是依附于吕雉吕氏外戚;
最能确保刘盈、吕雉母子感情的眼线位置,也显然是上林苑最要害的位置:鲁班苑。
有吕平做鲁班苑令,具体能做成什么事且先不论,起码等有朝一日,太后吕雉生出‘我儿子在上林苑,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的时候,吕平能立刻站出来告诉吕雉:您老可别担心了,上林最要害的鲁班苑,可就在外甥手里头攥着呢······
“唔······”
“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待回过神,刘盈望向杨离的目光,便隐隐有些意味深长了起来。
“齐墨三言辩······”
“开局甩王炸,一语定乾坤······”
“厉害。”
如是想着,刘盈便浅笑着侧过头,脸上早已不见丝毫怒容。
方才,刘盈给杨离三句话的机会,来说服自己回头;
而杨离一手‘三言辩’,却是结结实实砸中了刘盈的心坎。
——与世人下意识遵循的‘循序渐进’的辩论、辩证法不同,齐墨三言辩法的最大特点,就是开局甩王炸!
一个王炸直接结束对局,让对手措手不及间自乱阵脚,甚至直接被说服。
既然杨离这一手,是开局就甩王炸的‘齐墨三言辩’,那后面两句,刘盈也就没必要听下去了。
有些时候,辩解的话,并不需要说太多;
只要有一句能说服人,就足够了。
“竹纸、木纸之事,进度如何?”
刘盈冷不丁一问,终是让杨离在心中长松了口气,赶忙侧身一让,朝身后的鲁班苑一伸手。
“还请陛下亲往而观!”
却见刘盈兴致缺缺的一摆手,旋即浅笑着发出一声短叹。
“罢了~”
“那‘鲁班苑令’,朕还是少见为好。”
似是说笑,又隐隐带有些许深意的发出一声调侃,刘盈便自顾自回过身。
正要登上御辇,刘盈便又似猛然想起什么般,回头望向杨离。
“去取些竹纸之最细、最软者。”
“明日朝长乐,朕好给太后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