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以大河为界,北方战事未息,南方战事一触即发。
而在关中,却是一副热火朝天,一派祥和的安乐景象。
虽然由于战事,太子刘盈本人已是身在关东,但刘盈在关中大地留下来的影响,却并没有因为刘盈的离开,而减弱哪怕分毫。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关中各地层出不穷,且目标直指刘盈‘可王天下’的祥瑞,自是不用多说;
真正让刘盈贤名远播,为乡野妇孺尽知的,还是渭北即将迎来的大丰收,以及有条不紊在关中铺开的粮食官营政策。
非要说关中,有什么地方能多少体会到‘战争’的气息,那无疑,便是一支由十数万关中青壮、乡勇,乃至于匪盗、游侠所组成,由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率领,刚抵达函谷关内的数十里长队······
·
“四郎~”
跟随队伍走在通往函谷关的山道之上,一声夹杂在马蹄声中的高呼,惹得少年猛地回过头。
待看清来人,是乡中最出色的军官,自己的顶头上司张多黍时,别部司马张多黍,已是从胯下老马的背上跳了下来,牵着缰绳,来到了少年身旁。
“嘿!”
“这老骥,端的是徒废干草!”
“吃下去好几斤,才跑这么两步,竟冒起了虚汗?”
听着张多黍满是抱怨的发着牢骚,少年却只客套的挤出一丝僵笑,却并没有开口,也没有停下脚步。
见少年这幅生人勿进的架势,张多黍面色只稍一僵,片刻之后,又苦笑着稍摇了摇头。
不待张多黍再次抬起头,饶是被少年用手紧紧按住,少年的肚子,也发出了一阵不合时宜的轰鸣。
“咕噜咕噜······”
感受到腹脏发出这声奇响无比的轰鸣,少年的面色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只下意识低下头。
片刻之后,就见少年抬起那张写着坚毅、刚强,又隐隐带有些许羞涩的复杂面孔,似是解释般低声嘀咕了一句:“朝食,多用了些蔬酱······”
见少年仍不愿对自己敞开心扉,张多黍只面带感怀的长叹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将手中缰绳交到了身旁的亲卫手中,旋即一把抓过少年的手臂,将少年拉到了路边。
但张多黍没有注意到的是:在手臂被抓紧的那一瞬间,少年面上,明显闪过一丝摄人心魄的冷意!
很快,少年目光中那一抹冰凉和戒备,却也随着张多黍温暖的话语,而悄然消散在了山谷之中。
“听乡党们说,近几日发下的军粮,四郎都似是藏了起来?”
看出少年不愿成为队伍的焦点,张多黍也非常善解人意的将手搭上了少年的肩头,好似交谈般,沿着道边缓缓向前走去。
而听闻自己乡中最出色的一名军官、宗族中最出色的同辈,也是此行,肩负着‘看顾张家寨子弟’之使命的张多黍,少年的眉宇间,终是涌上些许自责。
——虽然汉室的军法中,没有关于‘军粮必须吃完’的规定,且大多数战卒,也都会将口粮省下来一部分,或备不时之需、或留着带回家中,但基本不会有人像少年这样,将口粮留下八九成。
道理再简单不过:肚子都没吃饱,刀剑都拿不稳、弓弩都拉不开,根本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
而在少年看来,张多黍找上自己,就是担心自己节省口粮的举动,会影响麾下这支别部司马的战斗力。
想到这里,少年不忘在心底暗骂几声告密的相当,才面带忐忑的抬起头。
“弟家中之境况,族兄不是不知。”
“当年白登,大人冻失手、足之趾,伯兄、仲兄亦如是。”
“自那时,弟家中生计,便皆指望母亲大人,偏偏去岁,母亲又病重亡故······”
回忆着自己家中的悲惨境遇,少年也逐渐镇定了下来,似乎有了些莫名的底气。
“为筹措母亲丧葬之事,弟家中百亩田,为大人分足足七十亩,卖于族兄之祖;”
“今弟家中,大人合各位兄长,只得以残缺之身,耕薄田区区三十亩;偏偏弟之下,还有妹、季三口······”
说到这里,少年只面带哀痛的低下头,音量也缓缓低到了微不可闻的程度。
看着少年再度底下的头,以及落在少年宽大军袍上的泪珠,张多黍也不由长发出一声哀叹,再次拍了拍少年的将头。
说来,张多黍身旁的这个少年,算是张家寨最悲惨的一家子了。
汉元年,当今还定三秦,便开始在关中着手授田;张家寨与长安隔渭水相望,不过百里的距离,自是早早得到了属于自家的一百亩田地。
家中有了田,关中也安定了下来,没了饥寒之忧,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少年口中的三个弟弟妹妹。
本就有三子,又因为口粮富裕而再添一儿二女,少年的父亲自是对当今满怀感激。
到了四年前,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当今雷霆震怒,在关中集结大军,势要和匈奴单于决战!
听闻天子征兵,少年的父亲便背上了弓,拿起了剑,甚至带上了年不过十五六的两个大儿子,踏上了那条名为‘报恩’的征途。
而少年家中的悲剧,也正是自那时开始。
在战时,一个年过三十,魁梧有力,带着两个儿子的武卒,绝对算得上是军中的骨干!
但当这样一个由父亲、长子、次子所组成的三人战斗小组,在一场战争中尽皆失去战斗力,甚至失去基本的生存能力时,对于这三人所在的家庭而言,这,就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毋庸置疑的灾难······
失去仅有的劳动力,甚至背负上了三名伤残的生计,少年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压力陡然增重!
而少年,也早在应该淘气打闹的年纪,就开始帮着母亲,背起这个不幸家庭的重担。
再到去年,少年的母亲终于被生活压垮,这个临将破碎的家庭,便全然压在了少年的肩上。
——抬起头,是或卧榻不起、或行走不便的父亲,以及两位兄长;
低下头,是三个嗷嗷待哺,又无法帮助自己的年幼弟、妹;
侧过身,原本属于家中的一百亩田地,已经有三分之二不复存在;
闭上眼,则是母亲临终时的嘱托: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父亲和兄长,快快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丈夫······
“唉~”
“也是一户苦命人呐······”
回想起少年过往几年的遭遇,饶是不曾体会过类似的感觉,张多黍也是不由红了眼眶。
作为张家寨三老张病己的长孙,张多黍虽然算不上什么‘某二代’,但也算得上是从小衣食无忧。
尤其是自当今鼎立汉室,手民田爵,祖父张病己又从军中退下来,受赐鸠杖,成为张家寨,甚至方圆上百里唯一一位三老之后,张多黍家中,就基本没有再因为生存发过愁。
原因也很简单:当今授田的时候,张多黍的父亲,已经和祖父分家。
非但是张多黍的父亲,就连其他几个叔伯们,也早早分门别户。
所以张多黍家中,虽然等着吃饭的嘴多了些,又足足二十几口,但当今赐下的田,也足有六百亩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