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杨离面色重归决然,在面前又是一叩首,刘盈也是神情百转,终还是坐回了上首,暗自思虑起来。
在后世,每当提起‘诸子百家’,多数人首先想到的,都是儒、法两家。
顶天了去,也就是再加上个纵横家、阴阳家、小说家,以及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
但实际上,在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时间段内,诸子百家中最为显赫的,却并非是这些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学说。
——孟子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从这句话就不难看出,在亚圣孟轲所生活的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接受度最高、最为人熟知的学说,并非是儒、法、黄老,亦或是阴阳、纵横、小说家。
而是魏人杨朱所创立的杨朱学,以及宋人墨翟创立的墨家。
曾几何时,整个华夏文化界,便是由这两个思想主张、价值三观截然相反的学派分庭抗争。
杨朱学,最具代表性的主张,一句‘杨朱唯我,不以物累’,便足以道明。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墨家,则提倡‘兼相爱’,提倡百姓应该一起生活、一起劳作,并共同分享劳动成果。
乍一听上去,是不是感到很熟悉?
——在后世,‘杨朱唯我’,变成了西方所崇尚的zi本;而墨家的‘兼相爱’,则演变成了gong产。
也正是因此,即便到了后世,华夏人也依旧可以挺直腰板,对那些自称为‘伟人’的蛮夷嗤之以鼻。
——就你这两下,那都是几千年前,俺们老祖宗玩儿剩下的!
只不过,在当下这个时间点,这两个曾经闪耀华夏思想、文化界的学说,都已经被历史所遗忘。
杨朱学说,由于其‘唯我’的主张,与封建统治核心思想严重相悖,自是早早就被战国时期的各国君主淘汰。
想来也正常:要真是天下所有人,都凭着一句‘杨朱唯我’,就在这西元前的华夏,玩儿起精致利己主义,那别提内部统治、外部扩张了,华夏内部,就能打出狗脑子!
——既然都‘唯我’了,那我身为农民,凭啥要被你这个君王统治?
农民都不被统治,那更别提士大夫了,自然也该脱离封建君王的统治。
很显然,这般极端的利己主义,与华夏文化的核心:仁、孝、礼、义,不能说毫无关系,也起码是截然相反。
崇尚极端利己主义的杨朱学派如此,作为曾经共同领导华夏思想、文化界的对手,墨家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杨朱唯我,自然不可能得到春秋战国时期,那些信奉分封制、世袭制的贵族阶级认可。
那与之相反,宣言极端‘利他’的墨家,难道就能被接受?
——光是一句‘兼相爱’,就足以让整个墨家,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永无出头之日!
原因很简单: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华夏文明,至少还要经历两千年的封建时期。
既然是封建时期,那自然是有上下尊卑,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
而在墨家的价值体系中,最为封建帝王无法接受的一点,便是墨翟在《墨子》一篇中,几乎毫不隐晦的表示:阶级这个东西,最好就不要存在!
士农工商,帝王将相,要种田就大家一起种,要吃就大家一起吃!
诚然,‘人人平等’的思想,即便放在后世,也绝对算得上先进。
但换个角度而言,就如那句俗谚所言:领先时代半步,那是先进;领先一步,那就是暴政!
很显然,对于如今的汉室,以及华夏思想文化而言,‘人人平等’,不止先进了三五步。
也正是因此,在战国末期,墨家也没能避免步杨朱学说的后尘,逐渐被战国君主所抛弃。
若非墨家三分之后,出了一支以发明、修造器械为主要技能,提倡‘以器械之力富国强兵’的相里氏之墨,即俗称的‘秦墨’,只怕早在百十年前,墨翟的学说,也会同杨朱学说一般,消失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
至于方才,刘盈为何要问杨离:你究竟是不是楚墨,则是因为楚墨,即邓陵氏之墨,发展到如今的汉室,已经形成了一个令任何封建政权,都必然会头痛无比的群体。
——游侠!
在整个华夏历史上,这个群体,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对应的名称。
如现在的游侠、任侠,以及唐宋时期的绿林好汉。
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这个群体也依旧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个‘黑涩会’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了华夏大地。
与后世相比,如今汉室的‘游侠’,自然是多少讲点原则,讲究‘侠道’。
左右不过是没喝醉,头脑保持清醒的时候,做一些惩恶扬善的事,如劫富济贫、护佑弱小之类。
但游侠众更常见的行为,却都是二两马尿下肚,摇身一变,自己成为持枪凌弱,欺压百姓的存在。
很显然,对于杨离‘我不是楚墨,是齐墨’的自白,刘盈即便算不上欣喜,面上阴沉之色也是稍缓。
但一个‘不是游侠’的自辨,却还远不足以让身为太子的刘盈,因为杨离这个‘墨者’的出现,而生出庇护墨家的想法。
至于原因······
“既非楚墨之流,杨丞吏习读墨家之言,倒也不无不可。”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面带轻松的低下头,似无旁人的把玩起了腰间的玉佩。
如此过了还一会儿,待杨离都有些额角冒汗,才见刘盈嗡而抬起头,似是随口般发出一问。
“杨丞吏方才言:齐王田横自缢之时,杨丞吏之父,亦曾随田横,而自缢于灵冢之前?”
“如此说来,杨丞吏之父,亦当乃墨者?”
听刘盈问起此事,杨离不由牙槽一紧,应声将头稍低下去些许。
“果然······”
“于当年之事,刘氏,仍挂怀于心······”
暗自发出一声悲叹,便见杨离强自镇定着,稍抬头对刘盈一拱手。
“不敢相瞒于家上。”
“臣亡父······”
话说一半,杨离面带迟疑的一止话头,终还是一咬牙。
“先贤墨翟亡,而墨家之学三分;自那时起,墨家之钜子,便乃秦之相里氏、齐之相夫氏、楚之邓陵氏各一。”
“及臣先亡父······”
“正乃相夫子七世徒孙,齐墨第八任钜子······”
说着,杨离的音量便一点点低了下去,待‘钜子’二字说出口,更是低到了面前三步外的刘盈,都险些没听清的程度。
看着杨离再度低下去的头颅,回味着杨离方才所言,饶是养气功夫已有所长进,刘盈也是不由眉角一挑。
“嘿!”
“居然还有点来头!”
“八世齐墨钜子······”
心中思虑着,刘盈便意味深长的望向杨离,仍似是随口闲谈般发出一问。
“如此说来,杨丞吏倒也称得上家世显赫,学识渊博······”
似是漫无目的的道出一语,刘盈便将话头陡然一转。
“既如此,于齐王横当年,不面父皇而自缢洛阳外三十里一事,杨丞吏作何见解?”
“又田横自缢,竟惹得齐墨满门,足数以百口,皆无一人苟且而投身,尽随齐王横而去,仗义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