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顼回到崇政殿开始接见大臣的时候,已经是经历了一个多达两个时辰的早朝,过手的奏折多达二三十份。
一个大帝国自然不止这些奏折,不过那是一个偌大的中书省处理之后的结果,筛选出来的二三十份的奏折则是需要皇帝亲自审批的。
皇帝这个职业,不是发自内心喜爱的人,是很难保持热情的。
而赵顼果真是发自内心的热爱这个职业,当然不乏有替自己父亲正名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他真正爱着这份职业。
当他坐到崇政殿这个接见大臣的所在,也不过是证明他今天的工作完成了三分之一。
在今天,在这个殿里,他还要接见至少三四十人。
至于私人时间,那得等回到内宫,皇宫的大门轰然紧闭之后,那才有一些私人的生活。
在这崇政殿里,如果宰执们在早朝有些话不方便说,便会率先过来汇报完。
之后便是接待从外地回来述职的地方官员,再之后便是会见得了任命要去地方履职的官员,需要特意嘱咐一些事情等等……
到了晚上,其实也没有真正的私人时间,因为还有大量的奏折需要提前看,明天上早朝的时候效率才能够更高——也为了应对大臣们的挑战。
儒家治下,君与臣并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关系——打个工,你还要我的命?
其实大部分时候,大家还是比较和谐的,不过里面也是充满着博弈。
帝皇有帝皇术,大臣有大臣的利益考量,不产生冲突终究是不可能的。
但大家都尽量在这这个框架里面竞争,谁要是被逼急了,也是要骂人的。
皇帝会骂大臣,大臣也会骂皇帝。
仁宗:你干脆报我身份证得了。
想要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皇帝,不是只有皇帝这个身份就可以的,赵顼看着父亲一路走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看着优秀的人,可以学到许多东西,照着他学就好了;
看着糟糕的人,也可以学到许多东西,跟他反着来就好了。
英宗或者说是身体不好,或者说是任性,反正在他就位的短短几年的时间里面,就没有正经上过朝、正经处理过事情。
要么与太后斗(垂帘听政),要么与大臣斗(濮议)。
等这些过后,英宗也就垮了,两脚一蹬,升天啦!
于是赵顼便与父亲反着来。
你不爱上班,那我就做个奋斗比;
你不爱干事,那我就建功立业;
你因循守旧,那我就锐意创新……
不过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仁宗折折腾腾,家底也花得差不多了,到了英宗这里,更是折腾得一塌糊涂,现在到了他这里……穷啊!
穷则思变。
这是没有办法的。
于今日的接见,或者说君臣奏对,赵顼是有期待地。
今日他有三个重要的会面,一个是王安石、一个是张载、一个是王韶。
之所以这三个会面是重要的,是因为他带着期待。
于王安石之期待,乃是一直以来的期待;
与张载之期待,乃是御史中丞吕公著的推荐,称赞张载学有本原,四方之学者皆宗之,赵顼想要多问多看;
至于王韶就简单多了,就是军事上的,王韶深耕熙河,上了一道《平戎策》,提出“收复河湟,招抚羌族,孤立西夏”的方略,挠到了他心下的痒痒。
期待有轻有重,在排序上便可以看出。
张载第一,王韶第二,王安石第三。
领导接见下属,当然不是第一为便是第一重要,排在最后的也不一定是因为不重视,有时候更可能是亲疏远近的区别。
与张载之会面奏对,如果只是看前半部,大约便是一个标准的君臣奏对,君臣两个客客气气地讨论。
赵顼问张载治国为政的方法,张载“皆以渐复三代(即夏、商、周)为对”。神宗非常满意——也有可能是装的,嗯……就是装的。
张载这些话其实不过老生常谈,但是符合赵顼的政治需求。
所谓渐复三代,也就是说现如今的状况与三代相差甚远,想要渐复三代,那就要要改革嘛。
只要支持改革,那便是自己人!
但具体措施呢……嗯,赵顼没有问,他大约觉得张载这样的读书人,是不大会懂那些吧,问了可能会让人尴尬。
于是只是确认了张载的政治倾向,赵顼便尝试提出让张载去二府(中书省枢密院)做事。
原本他不过是尝试这么一提,没想到张载点点头就应了下来。
赵顼这才真正开心起来。
之前接见过司马光,赵顼好说歹说,司马光就是不同意变革。
赵顼也提出让司马光去二府,甚至提出让司马光去担任参知政事,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将政事给承担起来。
——这大约就是让司马光当任官府首脑了。
宋朝是个比较神奇的,本来官府最高首脑该以中书令为长官,任首席宰相,中书省仅存空名,与门下省并列于皇城外两庑,所掌只是册文、覆奏、考帐等例行公事。
宰相办公处称中书门下,简称中书,习称政事堂,置于皇城之内,不再设于中书省。
中书令也不真拜,中书舍人亦为寄禄官,不起草诏命,而另设舍人院,置知制诰或直舍人院以掌外制。
大约就是,本来名正言顺的官府首脑的职责,却被分了出去,然后管事的都是一些不搭界的人,然后以一些什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啊、参知政事啊这些职务名头来管理。
一般来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算是真正的宰相了,参知政事算是辅助,但若是皇帝信任,参知政事也可以行使首相之职责。
比如后来的王安石变法,几乎是权倾朝野,但他脑袋上顶着的不过就是一个参知政事罢了。
嗯……很奇妙。
不过这个不必多说,就司马光来说,赵顼给开出这么高的筹码并没有动心,于是便有了王安石的出头了。
到了张载这里,张载能够答应他的招揽,赵顼自然是非常开心的。
就目前来说,关学也是一大学派,影响力颇大,吕公著所说【四方之学者皆宗之】也不是虚话,张载能够进两府任职,对他赵顼来说,也是一大鼓舞。
所谓圣君在上,四方贤人来投嘛。
但这只是上半部分,中规中矩,赵顼觉得还算是不错,也装出特别开心的样子——都还不错嘛。
但下半部分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当时是这么开始的,让赵顼有些措手不及:
张载说完了主张,赵顼夸赞说老宗师果然厉害云云,不如到二府任职,发挥更大的能量之类的话,张载也配合的说好啊好啊,陛下厚爱啊,载很是感激啊。
赵顼都准备说张卿你有事先忙吧,之后朕会给你任命的啊,还没等他说出来,张载突然道:“陛下,臣有一策,可解国库匮乏!”
“啊,老宗师慢走……嗯?”
赵顼停了下来,脸色有些迟疑:“老宗师您刚刚说的是什么?”
张载从怀中掏出一册子,递给赵顼,赵顼迷迷糊糊地接过来,张载说道:“陛下,这是《富国策》,请陛下过目。”
“啊?富国策?”赵顼有些楞。
张载道:“陛下请稍微过目一下。”
赵顼从善如流,对于任何有可能缓解国库空虚的提议,他都不会放过。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看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大伴过来提醒了两次,说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不能够聊太久。
赵顼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小册子,与张载道:“张卿家果然不愧为关学宗师,这银行法博大精深,朕光是看着注释,便觉得口颊留香了。
只是后面还有许多的人在等着,张卿家暂且先回去,朕安排一天……嗯,明天,专门听张卿家你来说这个!”
张载看到赵顼的反应,心底下顿时有了底,笑道:“好的陛下,不过这富国策却不是臣所作,而是臣的弟子陈宓陈静安所作。”
赵顼惊道:“是为天地立心的陈静安么?”
张载惊讶道:“陛下也听说过臣那弟子?”
赵顼喜道:“陈静安是现在汴京城最有名的年轻人,朕耳目也不闭塞,怎么会不知道呢。
太好了,原来陈静安不仅仅是诗词出色,原来真才学在这里呢,看着策略,治国理政之能力果如他的志向一般出色!
张卿家,明日你带着静安一起来,嗯……若是能够上经筵讲读最佳。”
张载有些吃惊,也有些为难。
吃惊的是,赵顼对着富国策竟然是如此的在意,甚至想要让陈静安上经筵讲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