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渐歇,他微微昂首。
“浮生皆苦海。我不解为何人人都陷于泥淖之中,越陷越深。我劝他们回头是岸,往事成空,可他们个个都是心甘情愿,不可自拔。”
“韩错,你是一个异数。于我眼中,你携万千亡魂行于彼岸,前无尽日,后为永夜,往来不涉喜怒悲欢,所以我跟着你。上雪山,下黄泉,也算是见识了这人世间的第二种面目。”
“还记得那个在黄泉上找人的少年吗,天道裹身,在常人身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他身上却不容置喙。”
“不可渡。”
“黄泉有九幽之民,守望地底暗河无休无止,不见来时与归路。彼岸生百花,暗河接星汉,罪孽与星辰同朽。”
“不可渡。”
“秘雪之上有凡宫,蜃女日夜皆然,百年皆然,千万年亦然。”
“不可渡。”
“秘雪之下是江湖,熙熙利来,攘攘利往。”
“不想渡。”
温瑜垂眸:“我自认不是佛僧,云起云合花开花落不过生死有来往,自然对普渡众生嗤之以鼻。只是一时兴起想拉着别人脱离凡尘苦海,与其称之为玲珑心,不如为无心。”
“本以为可潇洒立于众生万相之外,可最后还是在这戒台之上苦苦冥想寻不到答案。”
“我求蜃女赠予双眼。”
“私心唐姑娘的安危。”
“长悲南楚凤凰惊变。”
“回过神来的时候,贪嗔痴已经犯了个遍。”
“心有戾气,不可化解。大荒乱世在即,我竟也想看一看这未来几何,不愿自己在乎的人事轻易消弭。”
“而这里,和南楚的军队一起,是距离乱世中心最近的地方。”
“我已不可渡,也不想渡。”
旭日东升,金光万丈。
站不到光路里的人却会更加漆黑。
他说这话的时候,打着黑伞的人已经转身循石阶下山,在蔽路的阴影里失去了踪迹。
“韩错,我说要渡你并非妄言,但如今却无法再同你走过剩下的路。”
“心不再清明。”
“苦海无边,小僧无岸,自不愿回头。”
……
……
两日后。
风荷常言:“天道往往不息,逆流者无数。”
她的镜鸟是一只白羽碧眼的雀,声线如记忆中的大师姐一样冷静淡薄,却掺杂着酒的辛辣和芬芳。
小殊学着镜鸟歪脑袋,重复着它的话:“陌上花开,迟迟以归。”
她转过身问:“风荷是谁?”
“是云从宫一个爱喝酒的长老,也是你的大师姐。你很喜欢她酿的酒。”
云从宫人人信奉天道无为,天命难违,即便是风荷也不例外。她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冷眼旁观无数的普通人投身逆流之中,既不肯施以援手,也不会劝人回头,和云从宫的糟老头子一模一样。
但她酿的酒确是一绝。
“陌州的花开了。”韩错看着停留在伞上的镜鸟离开,“她让我们回家。”
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韩错把云从宫当作“家”。
话虽如此,韩错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酒鬼并不熟络,两人的交情也仅仅止于跟着小瑜去骗吃骗喝,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那里终年不散的沉郁酒香。
对方不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终日无所事事,甚至称得上懒散,所以他们既没有因为小殊变得亲近,也没有因为后来的祸乱变得对立。
想来那些拉不下脸的老头在此时想让韩错“回家”,风荷可能反而是最好的人选。
小殊问:“去吗?”
“不去。”
回答的过于利落和斩钉截铁,便见着那只飞出一半的镜鸟悠悠打了个旋又落回了韩错的伞面。
鸟儿梳理自己的翅羽,在千山万水的跋涉中找到目的的落脚点。
陌州离这里很远,它在河州之北,再往北去是绵延千里的九隅山脉,如天脊蜿蜒北部冰原,枕遍星河。越天堑再向北,就是终年凛冬的寒风北境。
他们不再搭理执着的长尾雀,伞面缓缓转动,青雾逐渐晕染,而人与伞均在墨色中湮灭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