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实际上都是“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无一厘为人谋者”。
“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李贽又称赞南洋大海盗林道乾为“豪杰”,说与那群无才无能的士大夫相比,林道乾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
李贽主张富国强兵,批评理学家们“高谈性命,清论玄微,把天下百姓痛痒置之不闻,反以说及理财为浊”的行为。
老李又指斥官吏“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每一条言论都和当时的环境格格不入。
顾炎武后来说:“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
有人夸就有人赞。比如状元焦竑就认为李贽:“未必是圣人,可肩一狂字,坐圣门第二席。”
这位焦竑曾在落选卷中看上了徐光启,拔置第一。
李贽还是“呵呵”老祖。
他在《评三国志演义》中写: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子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哪一处不是戏场,哪一人不是戏子,哪一事不是戏文。并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⑤韦庄、苏轼都有呵呵。
万历十六年,李贽突然削发为秃瓢。
借口是“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
实情是“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
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实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
果然特立独行!
同年,李贽在麻城认识了梅国桢、梅国森等人。也即是梅之焕叔和爹。
梅国桢有个闺女,定了亲但还没来得及成婚丈夫就去世了,于是当了尼姑。
梅淡然不是一般深闺女子,李贽就夸她为“女中丈夫”。他不视淡然为弟子,而是彼此之间称师。
李贽的女弟子不止一位,梅家的大小媳妇以及其他几位女士也同样拜李贽为师。
时人眼中这是“伤风败俗”,自然引起圣人之徒侧目。被人称之为“僧尼宣银”。
李贽仍然我行我素。
他还理直气壮地辩解“我回首一生……心上无邪,身上无非,形上无垢,影上无尘……”
李贽自认和妇人们交往完全合于礼法,毫无“男女混杂”之嫌。但是又不伦不类地写下“山居野处,鹿豕犹以为嬉,何况人乎……”
假如他能看到唐代白居易弟弟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不知会不会引为知己。
……
梅之焕当然会受到李贽影响,早前因杨链案被牵连戍边时作诗说,效忠这样一个朝廷到底值不值。后话暂且不提。⑤
梅家是麻城名门大地主,奴仆佃户上千,可排第二。异端李贽能长时间在麻城潜心治学,若没有他们护持不可想象。
不过他也当面批评过梅国桢迂腐,真是个怪老头。
万历二十一年,三袁来访。
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三兄弟是湖北公安人,开创了明代文坛“公安派”。
当时沁水人刘东星上任湖广左布政使,适逢三袁与李贽一起到黄鹄矶游览,遂去拜访。
两人谈道论学,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后刘东星因为父丧,丁忧在家,于是让儿子刘用相前往麻城致问邀请李贽。
李老汉来到坪上村,一边跟人谈学论道,一边辅导刘用相等子弟读书。住了一年多。
恰逢梅国祯此时正巡抚大同、总督军务兼理钱粮,他便邀请李贽北上相会。
大同边关之地,李贽对军事起了兴趣,开始写作《孙子参同契》。
梅国祯称之为“集兵家之大成,得《孙子》之神解。”
李贽随后又去南京待了段时间,在焦竑帮助下出版了《藏书》。
当时士人“全不读《四书》本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坏人心,伤风化,天下之祸,不知所终。”
等李贽再回到湖北,原寄居地已被湖广监察御史烧成白地,“置诸从游者法。”
东林党人冯应京能拜服耶教门下,也参与过翻译《几何原本》,却不能容忍李贽。④
老冯在反对万历矿税的斗争中也算急先锋。后因事被逮捕,百姓“拥槛车号哭,车不得行”。
他在《舆地图叙》写“即如中国圣人之教,西士固未前闻,而其所传乾方先圣之书,吾亦未之前闻。乃兹交相发明,交相裨益。惟是六合一家,心心相印,故东渐西被不爽耳。”
嘎灯都能拜服,可李贽的“异端邪说”却不是谁都能接受。慕洋犬果然是祖传。
万历三十年,著名东林党人,当时还只是礼科给事中的张问达上疏弹劾李贽:
“李贽壮年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刺谬不经,不可不毁者也!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庵,拉鸡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于明劫人财,强搂妇女,同于禽兽……”
张问达弹劾的好。他后来官运亨通,天启年做到吏部尚书。后被弹劾,命追赃款白银十万两。
万历皇帝看过后当机立断,逮李贽下狱。
此时李老汉已七十多岁,恶疾缠身,正寓居在通州好友马经纶家。⑥原监察御史,因直谏万历帝,被免职归里。
老马:“朝廷说你是罪人,而我私藏了有罪之人,我愿一同赴死!”
于是,马经纶跟着锦衣卫入京。
“李贽先生迥绝尘,不忧伯道只忧民;投荒携眷走千里,三女四男一女存。”
只一个女儿,也就只一个女婿了。
李贽女婿庄纯甫得知岳父在通州病重,日夜兼程赶来,恰逢老汉被系入京,便跟随照料。
李贽曾说:“我爱书,须牢收我书,一卷莫轻借人,时时搬出日头晒,晒干便收讫。虽庄纯甫近来因教子故亦肯看书,但要书决不可与之。且彼不知我死,纵或于别处闻我死而来,亦不可与我书。”
抠门老泰山,女婿心寒不?
庄家是晋江名族。庄纯甫的父亲率众剿海盗亡,他叔太仆寺少卿因前去抢夺尸体同亡,被称为“一门忠孝”。
庄纯甫侄孙是状元庄际昌。⑦时际昌卷有别字,又洗补未净。科臣杨涟曰:“以状元而有别字,必三百人皆不识字乃可;以状元而洗补,必三百人皆曳白乃可。”
与小庄同科高中的还有袁崇焕、孔贞运、孙传庭、马士英……
都是大人物,又跑题了。
李贽这人太叼了。
一般人叼,顶多叼到二三十岁,荷尔蒙过去就乖了。他能一直叼到七十岁不带歇息。何况还是在明代这种大环境下。
李贽被捕后,东林党人冯琦马上跟进,建议万历发动清算李贽思想运动。
随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将李贽定性为:“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令天下“学术涂炭”。
万历皇帝只是想让他认个错,可李老汉倔强一辈子,岂会在狱中低头?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李贽在狱中自杀。
在这个虚伪的王朝里,他活成了一团火。
老头儿曾说:“我性本柔顺,学贵忍辱,故欲杀则走就刀,欲打则走就拳,欲骂则走而就嘴。只知进就,不知退去……是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日与世交战而不败者,正兵在我故也……”
老头儿曾希望“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大力大贤”的有才之士“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
可惜李自成晚到了三十年。
有多少狷狂,就有多少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