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碾到了街道上的哪个小石头,马车突然震动了一下,然后又是“晃当”的一声响。
把正在沉思的司马师惊醒了过来。
想起自己在心里的盘算,司马师略有些心虚。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司马懿,生怕自家大人看出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司马懿早已是盘坐着闭目养神,仿佛根本不关心司马师在想些什么。
司马师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他掀起车帘,看向车外,这才发现这不是回太傅府的方向,继而有些意外:
“大人,我们不回府?”
司马懿没有睁开眼:
“还有一事。”
司马师顿时想起在夏侯府外所受到的屈辱,心头就是一紧:“不知大人还有什么事?”
要是再来一次,司马师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住。
幸好这一回,司马懿所去的人家,与司马师没有什么矛盾。
甚至可以说,连来往都是几近于无。
这个人家,姓黄,名权,字公衡,现任镇南大将军,封育阳侯,加侍中,领益州刺史。
黄权自投魏国以来,从未掺与过魏国的朝争。
当然,他看似尊荣,但实则没有任何权力,也没有资格参与魏国的朝争。
但偏偏他又是被魏国树立起来的一个榜样,所以身份极是超然。
只要他不惹事,基本也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大抵这就是政治正确的厉害之处。
赢了,胜之不武,还可能会被别人说是仗势欺人,甚至会被朝中某些大佬看不惯:
你们这么欺凌人家,让天下那些想要弃暗投明的人怎么想?
若是输了,那就更惨:连降人都争不过,简直就是废物!
反正不管结果如何, 自己都是输,输麻了。
对方都是赢, 赢麻了。
所以听到自家大人要去拜访黄权, 司马师如何不惊讶?
马车停了下来, 司马懿下了车,抬头看着黄府那高高的台阶, 粗大的门柱,还有锃亮的铜钉大门。
他不由地有些感慨。
这座府院,乃是黄权来投时, 文皇帝亲自下诏建造的。
为的就是显示大魏恢宏气度,鼓励更多的贼人来弃暗投明。
只是谁又能想到,才短短的十五年时间, 大魏与蜀虏就已经是攻守异势?
若是文皇帝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后悔给黄权建造了这么一座辉煌的府院?
正心思翻涌间,黄府大门被打开了, 黄权亲自出门迎接太傅:
“不知太傅前来, 有失远迎, 失敬失敬!”
黄权虽已是两鬓斑白,但在面对大魏最有权势的司马太傅时, 仍是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仿佛十几年隐居般的生活, 并没有让他消沉下去。
但站在司马懿身后的司马师, 看着眼前这位老人, 却是有些吃惊。
不为其他,只为对方模样的变化。
早年的时候,司马懿作为文皇帝最为信重的大臣, 不止一次地在宴会上见过黄权。
甚至司马懿还曾与黄权多次评论蜀地的人物。
那个时候的司马师, 也跟着自家大人见过黄权几次。
在他的印象中,黄权虽是降人, 但从不失名士风度。
最有名的一事, 就是刘备病逝的消息传至大魏, 群臣都相互庆贺,唯独黄权无一丝笑意。
文皇帝欲试惊之, 遣左右诏问黄权。
黄权犹在路上, 文皇帝已派出数批使者累催,纵马奔驰, 交错于道, 官属侍从莫不碎魄寒胆,而权举止颜色自若。
正是因为器量如此, 所以才能折服大魏君臣,让人莫不对彼以礼相待。
没想到司马师印象中器量快士,现在虽然努力挺起腰板,但仍是无法掩饰已经略有佝偻的身材。
再仔细看的话,脸上就算不是沟壑纵横,那也已是掩不住的苍老之色。
不过是十五年而已,非但世道有如换了人间,就是人,也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黄将军言重啦,某突然冒昧来访,失礼的应该是我啊!”
司马懿看着眼前的黄权,想昔日与黄公衡论起蜀中人物,彼对诸葛孔明赞不绝口,常常坐起而叹之。
如今诸葛孔明已死,黄公衡也老成这样了。
司马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心里更是有所感触:自己,也老了。
黄权没有像夏侯玄那样,把司马师拒之门外,而是亲自把司马懿父子俩迎入府内。
甚至还下令让自己的儿子前来拜见。
黄权到了魏国后,又娶了一位妻室,生下儿子黄邕,如今才十二岁,体弱多病。
看着听从自家大人的话,机械地对着司马懿父子行礼问好后,有些不知所措的儿子。
黄权有些歉意,又有些无奈地对着司马懿说道:
“犬子自出生以来,少有出府与他人交游,故而有些认生,不识礼数,还请太傅与中护军见谅。”
曹爽有意让夏侯玄出任中护军,同时又让原本担任中护军的司马师迁中监军。
只是这个任命,才刚刚从许昌传至洛阳,还没有正式传开,所以黄权对司马师的称呼,仍是旧职。
司马师当年好歹也是与夏侯玄等人齐名的人物。
只要不是面对夏侯氏,司马师自有名士气度,不会去计较黄权的这点小疏忽。
他甚至还对躲在黄权身后的黄邕和煦一笑。
“吾听闻令郎体弱,我府上的医工,还算是有些医术,不若让他们过来给令郎看看?”
司马懿父子与黄权分主客坐下后,司马懿看着退出去的黄邕,有些关心地问了一句。
黄权苦笑:“谢过太傅美意,只是犬子的身体,乃是由胎里带来的。”
“当年文皇帝亦曾派了宫里的医工看过,说是只能后天慢慢调养,除此别无他法。”
“文皇帝啊……”司马懿半是叹息地跟着念了一句。
过了好一会,他忽然也跟着苦笑起来:
“记得夷陵一战后,镇南大将军弃逆从正,文皇帝高兴之余,只道蜀国从此衰败,还曾派人去蜀地劝过降呢。”
那时的大魏,正值鼎盛,居天下之正。
周三分天下有其二,而大魏十有其七,其势更甚于周。
“然则不过十数载啊,天下局势,竟成了这般模样!”
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得就以为司马懿是在当面嘲讽自己。
但黄权投魏以来,从未说过蜀国君臣不是,甚至对刘备与诸葛亮等人,还毫不掩饰地大加称赞。
别人就算是嘲讽,也不可能用这种事情来嘲讽。
再说了,堂堂司马太傅,还做不出刻意登门嘲讽自己这种无聊的事情来。
所以,司马太傅说出这个话,原因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