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师回到府上,被张春华强压着的骠骑大将军府,人心总算彻底安定下来。
府上的大郎君没事,那就意味着陛下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看着儿子脸色苍白,神情憔悴,张春华知道这些日子他是受了不少苦。
在确定司马师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后,这才让人扶着他回到自己的院子,然后又吩咐儿妇夏侯徽好好照顾好他。
夏侯徽让人熬了肉糜,亲自一口一口地小心喂着司马师。
看到他恢复了不少精神,这才问了一句,“阿郎这是无事了?”
这个“无事”,自然不是身体上的无事,而是“浮华朋党”案上的牵连。
司马师听到夏侯徽的问话,身子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
这才敢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嗯”。
算是回答夏侯徽的问题。
夏侯徽松了一口气,“无事就好。”
看到他这个模样,只当他是受了惊吓,不愿意回想这些日子的经历。
她小心地扶着司马师躺下,然后又帮他掖好被子,这才轻轻地出去。
听到关门的声音,司马师这才睁开眼,正好看到屋门关紧前的那一抹身影,他的眼中有愧疚和痛苦之色。
建兴八年的开场大戏,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魏国皇帝想要纠正年青士子的风气。
但实际上,对朝堂上的不少老狐狸来说,这里头还有更为深刻的东西。
司马师被牵连其中,并不是一个特例。
但凡涉及其中的年青士子,基本都是世家子弟和权贵子弟,而且还是最有名气的那一批。
也就是说,这次浮华案,直接打压了不少世家和权贵的年青一代,他们在未来的几年,只怕别想再得到起用。
曹睿这一次的雷厉风行,当真是一下子就打到了某些人的七寸上。
让这几年来有些得志忘形的世家顿时惊醒过来:当今皇帝年纪看着不大,但心智和手腕却是不可小视。
“既树立了威望,又压下了世家的势头,同时还能让新法顺利展开。”
“我当年离开洛阳前,曾问过刘子扬(刘晔)对陛下的看法。”
“刘子扬盛赞陛下有秦始皇、汉孝武之俦。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啊!”
司马懿也不知是赞叹还是感慨,对着从洛阳赶过来的张春华说道。
张春华听到司马懿这个话,当下又气又急:
老娘大老远地赶过来,是问你我的儿子以后怎么办,不是来听你在这里称赞皇帝。
再说了,你是个什么人,我不知道?这里又没外人,你在这里表忠心给谁看呢?
“自黄初设九品中正制以来,不少豪右人家自以为得势,不知收敛。”
“且从武皇帝到如今,有不少历经三代的老臣……”
司马懿话还说完,只听得张春华一声河东狮吼:“司马仲达,我只想知道,我儿以后当如何,不是来听你讲这些朝中之事。”
司马师如今不便出府,张春华就亲自过来找司马懿。
当年曹操第一次征僻司马懿,司马懿假称有风痹之疾卧床难起。
后来有一次晾晒书籍,忽遇大暴雨,司马懿不由自主地去收书。
家中惟有一个婢女看到此事,张春华担心司马懿装病之事泄露出去招致灾祸,便亲手杀死婢女灭口。
然后还若无其事地亲自下灶烧火做饭。
由此可看出,张春华不但智识过人,而且手段比起一般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是贵为骠骑大将军的司马懿,对这位正室夫人既看重,又有些敬畏。
如今听到她这么一吼,司马懿只得解释道:“细君有所不知,此事乃是陛下亲手谋划,正是与朝中有关。”
“什么意思?”
张春华问道。
司马懿叹了一口气,“陛下与文皇帝不同,更类于武皇帝那般重法度。”
“更何况,武皇帝曾提拔了不少庶门进入朝堂,然自黄初起,豪右大族极盛一时。”
“此次浮华朋党案,其实是陛下欲独掌大权,警告朝中元老,同时还顺手打压豪右权贵。”
“咱们现在这位陛下,心里可是有大志之人呢。”
这几年来,陛下一直想独揽朝政,他把自己这些掌有实权的辅政大臣都外调,就是为了能减少自己等人对朝政的影响。
可惜的是建兴六年的那两场大败,让陛下的威信无法树立,以致掣肘颇多。
其中以朝中历经三朝的元老们与豪右大族为甚。
而且从陛下设置律博士,亲自观看狱讼审理等行为,就可以看出其对法度的重视程度。
偏偏豪右大族又正是实施法治的最大障碍。
所以一场“浮华朋党案”下来,这位陛下一举数得。
说其有武皇帝遗风,丝毫不为过。
听到司马懿这般分析,张春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浮华朋党”一案,竟还有这等内情。
“你既早知有这事,为何不早早提醒大郎?”
张春华想通了一点,怒气更甚。
司马懿苦笑:“细君,我何尝没有提醒?我让他回洛阳前,就曾数次提醒他,只是他年少气盛,一直未能听得进去。”
“再说了,这等宫中秘事,我本就不能说太多,且我亦是在老臣之列,又居辅政之位。”
“若是我所言被人知晓,只怕到时候我们司马家,就不单单是大郎出事,只怕我亦要牵连进去。”
“而且,我也没有想到,陛下竟敢做到这一步。”司马懿说到这里,眼中闪着阴沉之光,“朝中不少重臣之子,皆在打压之列。“
“我们这位陛下独掌朝政之心,切矣!”
谋算了大半了辈子,司马懿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是小看当今这位陛下。
他本以为,此次最多也就是下诏严厉斥责一番,没想到竟是直接下狠手。
张春华本就是胆识过人的女子,别的女子听到有人胆敢这样说当今陛下,只怕就要吓得说不出话来。
但她却是丝毫不惧,甚至还皱眉说了一句:“外有强虏,陛下手段这般酷烈,就不怕寒了臣子之心?”
司马懿淡然一笑,“帝王心术罢了。若是人主无君威,则臣子连敬畏之心都无,寒心与不寒心,又有何区别?”
“反之,人主只要手握权柄,又何惧臣子寒心?到时只要再稍施君恩,臣子只会感激涕零。”
“当年武皇帝征僻我不成,又欲将我收入狱中,可曾怕寒了我之心?”
不可否认,曹睿的手段不错。
但司马懿不但曾从曹操手里逃出生天,甚至还能历经三朝,老狐狸什么风浪没见过?
更何况曹睿又如何能比得过曹操?
张春华听到这个话,终于完全明白过来。
她叹了一口气,“这等手段,总是会留下隐患。”
“陛下性子本来就急,手法酷烈也是正常。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司马懿说到这里,脸色又微微有些阴沉。
同时又有些无奈,“我们这位陛下,年纪不过二十有七,岁月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