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身饲魔,人身欲行佛陀事(5000)(2 / 2)

“那儿歌三百首里面又有些什么?”

江流儿一板一眼的念了几段歌词,听得胖和尚大摇其头。

“错了错了,这些年里,为师夜里睡不着,也常常翻开那本儿歌三百首,月光底下翻来覆去横看竖看,字里行间,其实满满的写着慈悲两个字啊。”

江流儿还是不懂:“慈悲,要怎么降妖伏魔呀?”

胖和尚转而说道:“之前那个流沙将军的故事,你也听了。”

江流儿点点头,指着那尸怪说道:“这就是当年的流沙将军吗?”

“是也不是,流沙将军已经魂飞魄散,这是因流沙将军当年的恨意,飘荡在这鱼梁大泽之上,寄托在鲛人们的歌声之中,汇聚于他的尸身,而产生的一尊妖魔。”

胖和尚说道,“将军是他前身,他是将军遗下的一片心,虽是妖魔之身,但他是先有将军的记忆,再有那一段恨意,而后才是妖魔的本性。”

“三十三年前,有人降生在东土,天性向佛,成年之后,便走上西去寻找灵山极乐世界的旅途。

“十四年前,他走到这里时,见这条大鱼吃人,看出他当年苦痛,潸然泪下,愿以身代之,于是走入大鱼的口中,葬身在它腹内。”

“这位和尚不仅是要代这里的无辜者被吃,也是想要代这条鱼承担那一段恨意,仇恨是人世间最苦痛的事情。佛观人间界,所见无边苦海,都发源于嗔、疑、恨三者。”

“放下仇恨,方能清净。”

“只可惜那位和尚的佛骨佛血,佛心觉悟,犹不能容纳这全部的恨意,最后只留下这一颗头骨,常与鱼妖相伴。”

胖和尚走上前去,手掌摸了摸流沙将军紧紧抓在左手中的头骨。

他口中念叨,“十四年前这一段佛心觉悟,上感灵山,惊醒贫僧,分出这一化身入世寻你。”

“如今,贫僧便把当年惊醒我的这一段觉悟还你。”

胖和尚说这段话的时候,声音微弱,虽然没有刻意避着旁人,但他身边的江流儿肉体凡胎,却是听不清。

岳天恩袖手旁观,一言不发,似乎打定主意要看个究竟。

而龙女在听完这一段话之后,脸上惊讶之后,便混杂着几许欣喜的神色,紧紧的盯着那个胖和尚。

一点点细碎金光渗入佛骨之中,又从那头骨流入流沙将军的尸怪体内。

片刻之后,尸怪眼中那堪比八寒地狱的恨意似乎消减了一些,瞳孔缩小,眼珠转了转,落在江流儿身上。

“又是你啊……”

尸怪沉闷如牛的嗓音,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微微低头,瞧见了自己手上的头骨,瞧见了比十四年前更深沉的这片肤色。

他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作为,那些片段回荡在流沙将军的心灵之中。

鱼梁大泽深处的水草,沉睡多年的幽暗冰冷,鲛人的歌声,三十年不曾停息,同样带着仇恨的鲛人,亲近着大鱼,去向陆地上的人复仇。

被大鱼的身躯碾碎,与泥土混为一色的鱼梁国民,被浪头卷入水中,吸向大鱼口中的百姓,稚童的躯体,从森白的牙齿上刮过,血肉被轻易的切开,骨骼也断裂,越往内越被利齿分割,然后是肠胃的蠕动……

黄沙在响。

有着触感的利齿,将这些感受留存在记忆之中,那是大鱼不在意的地方,响沙对大鱼而言如同鲜血,那些血与肉,哀嚎与恐惧,不过都是葬于沙中的尘埃。

鱼的口中腹中,黑暗了那么多年。

流沙将军张张口,脸上的皮肤在颤抖。

他的眼神已不堪重负。

江流儿与他的眼神对上了一刹那,只觉得自己毕生之中从没有这样的痛苦难受过,分明不疼,但又痛不欲生。

小和尚不禁崩溃,大哭了数声之后,难受的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不断擦着脸上的泪水,但泪水很快浸湿了双袖,抹满了一张小脸。

流沙将军不忍自己的目光叫他难受,竭力闭上了眼皮,眼皮颤颤,双手虚松的合十。

“又是你啊——”

因为双手合十的这个动作,雪白的头骨从流沙将军手上滚落,被胖和尚接住。

胖和尚带着这头骨,走回江流儿身边,他掀起了这个骷髅头的天灵盖,如同一个雪白的碗。

江流儿被他这个举动吓得打了个嗝,边哭边嗝,更加可怜。

龙女没见过有哪个小孩能哭得这么惨,把脸都哭得这般丑,便上前拍了拍这小和尚的背。

胖和尚问道:“玄奘,你想解救他吗?”

江流儿点头如敲鼓,叫旁边龙女看着都担心他把自己脖子给扭伤了。

胖和尚笑道:“好孩子。”

“十四年前的那个和尚,乃是芬陀利华清净之体,他的骨与血,其实已经度化了流沙将军尸身之中的大半妖魔本能,所以才能令之沉寂十年,才会令流沙法门复苏,推至巅峰。”

“你今日若要救他,不必舍生,只需要一碗血。”

“放血入这骨碗之中,等到盛满之时,送去给流沙将军饮下,就能令他罪孽全消,化解恨意,得大清净,大解脱。”

胖和尚手托白骨劝弟子,口中长吟道,“化去流沙,可以悟净。”

“你可愿救他?”

江流儿哭声稍止,双手合十一拜,稚气的声音无比庄重道:“徒儿愿意。”

他说着便要伸出手去。

岳天恩忽然问道:“化去仇恨化去罪孽,是指洗去他这一段记忆吗?”

“洗掉三十年前的背叛,洗掉这些年来背负仇恨的妖魔往事?”

胖和尚否认道:“自然并非如此。这三十年的生涯,同样已经是流沙将军的一部分,若斩却了这一段过往,他也就不是他了,又何谈解救。”

“居士不必疑心,芬陀利华佛血之神妙功德,绝非如妖魔法术之般控心施为,而是令其释然开悟,并非忘记,而是放下。”

“嘶——”

岳天恩面有惊叹之色,倒吸一口冷气,连连赞道,“好,好神奇的佛血,但如此的话,老夫这里倒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江流儿庄重的回头看向岳天恩。

但在岳天恩眼里,这小娃娃只有一片懵懂。

他就立在原地,收敛了笑容,正色合掌,躬身一拜。

“鱼梁过往,何止于流沙将军一人。”

“可否请和尚慈悲,将他们也解救了呢?”

江流儿愣了一愣。

岛上的民居之间,仍有百姓的眼睛,贴着窗户的缝隙,窥探外面的景况。

他们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惧,夹杂着仇恨,混和着麻木。

这样的眼神,岂能不算痛苦?

岳天恩立在岛屿的边缘,在他背后,鱼梁大泽的水波之间,鲛人们的身影渐次浮起。

三十年的泣血哀歌,她们的痛苦如同被蚌贝含住的砂石,或许已磨成了沉淀的珠玉。

但那恰恰是意味着更绵长的……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