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明镜在手说一神,上古六宗何为魔(下)6500(1 / 2)

“唐教主,三日以来,我自忖已经将贵教的教义脉络,大体了解了一遍。”

他听空桑教主讲了三天的教义,也有些无法掩盖的疲惫,眼睛下面出现了眼袋,但是开口反问的时候,目光平和如旧。

平和,也就是坚定,没有波澜,就是不曾质疑自己。

他只问,“空桑教的教义之中,其实绝大多数,都跟大齐的律令重合。劝人向善,作恶则或受罚等等,不必赘言,而其余部分,则是如同道家佛家,使人在受到苦难时,求神拜佛,给予一种虚幻的心理安慰。”

“我大齐如今政通人和,律令如铁,既有道家,也有佛家,那么,空桑教,因何而存在?”

龙稼轩的这段话,不是跟对方细细的探讨,教义之中是否存在漏洞,推行这种教义,是否存在弊端,那样的话,就无疑是落入了对方的规则之中。

而他是跳出规则,直接从根本、从必要性上,否定空桑教。

这个问题乍一听有点荒诞,毕竟这个世上,与他物重合,没必要存在,但却确实存在的东西,多了去了。

但如果唐介灵承认了这一点,便给了龙稼轩一个理由。

一个名正言顺,拒绝空桑教在大齐扩张的理由。

空桑教主一身麻衣,手中托着一面宝镜,冷冷清清的坐在椅子上,听到这个问题也不意外,依旧声音和缓的给龙稼轩解答。

“因为信仰比律法更有用。”

“世人都知道,无论律法有多么完善,多么严密,执行这些律法的终究是人。人和人之间或许会有地位的高低,财产的多寡,智慧的差别,但终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那些在心里有了阴暗念头的人,很容易就会意识到一件事情,官府的人也是人,不可能体察到所有的罪行,纠察到所有的真凶,于是就有了侥幸。”

“有了侥幸,阴暗的念头就会化作现实。”

唐介灵眸光微盛,“而神,不一样。”

“我空桑教所信奉的神,先成为心灵的寄托,而后成为心灵的权威。在所有信众的心目中,神,将是无所不察,赏善罚恶,切实存在,而又高不可攀的一种象征。”

“他们会畏惧神威,而更胜于法律,尊崇神灵,而更胜于朝廷。”

他直视龙稼轩,道,“在那个时候,一切的罪恶都不会发生。神的指引,足以让他们自发地走在善行的道路上,走在奋发的光明大道。”

“这个国度,会更和善,更有理,会成为一片净土,也会发展的更快。”

三天三夜以来,空桑教主首次提到了空桑教之外的东西,说,“也会更有助于加快发展,让你们日后,能有更大的把握,应对那与魔宗有莫大关系的红莲梦境。”

他之前只是枯燥地讲解一些教义,这一段话,却可以算得上,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迫之以威了。

龙稼轩仍没有被他这句话说动,又道:“如何让你的神,从虚幻的心灵寄托,成为真实的权威?”

空桑教主如实答道:“在我空桑教的法典之中,自有引神之法。”

“只要得到的信仰越多,降下的神力就会越发明亮,越发全面,足可以监察万民,让他们的一切如同书页一样,在神明眼下翻开。”

“有罪无罪,悉数呈上,无可辩驳,无所逃遁。”

有了红莲神像的前例在,空桑教的这种法门,并不会让人质疑其真实性,只不过听起来,后者要比前者更和善、正派一些。

龙稼轩微微点头:“我懂了,按照你的想法,大齐的朝廷不但不应该排斥你,反而还应该积极的配合你,让你更快的将这个信仰传播出去,树立起权威来?”

“正是。”

空桑教主终于露出微笑,“空桑教士,无上正道,从不会强迫别人,也根本不需要强迫别人。帮助我传教,是你们当下最好的选择。”

“就算你们个人心中,必定还存有争权夺利的私欲,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们,空桑之神,不会剥夺你们思考的自由,只要你们的行为不违反神训,其他一切权利,仍可以让你们保留。”

龙稼轩继续点头,道:“那从人的角度来考虑呢?”

空桑教主表情不动,语调中透出些许不解:“嗯?”

“已经犯罪的人应该受到监察、审判、惩罚,那么,对那些没有犯罪的人来说呢。”

龙稼轩掷地有声的问道,“那些没有犯罪的人,又凭什么要接受这样无孔不入的监察,接受这种已经犯罪的人一样的待遇?!”

空桑教主非常自然的说道:“这世上,何来没有犯罪的人?”

龙稼轩诧异万分:“你说什么?”

“我说这世上根本没有无罪的人。”

空桑教主面若冰岩,发如霜松,眉宇之间一片光明,问心无愧,真心诚意的说道,“你莫非不记得,三天前你请我到相国府来的时候,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龙稼轩脑中念头一转,就想起那句话来:“你说这个世上没有圣贤。”

“对。这世上是没有圣贤的,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是会犯错。”

空桑教主满意的说道,“也就是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会犯下罪业,不过是罪之大小的问题。”

“从他们出生开始,就背负着罪孽。”

“这,就是原罪。”

他将宝镜合在双掌之间,“故而,没有信仰的人,总是身处于原罪的苦难之中,我给你们带来信仰,正是要带你们一起赎罪。”

龙稼轩听罢,沉默了一会儿。

“原来你的教义之中,所说的原罪,不是如佛教一般,指六道轮回之前,前世带来的罪孽,而是这样的解释。”

“这种解释……”

“真是……”

龙稼轩沉着脸,斥道,“歪理邪说。”

“以未有之罪,加罪于未犯之人,我中土两千多年前,文明萌芽之时的律法之中,就已经有先贤驳斥了这一点。”

“你这种说法,是对所有生命的践踏,把拥有智慧、道德、交流的人,视作如同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一颗无知无觉的石子,一切的轨迹都已经注定。”

“那么,你把你自己视作什么?”

龙稼轩冷笑一声,质问道,“你们空桑教,要为所有人来定性,你们自己宣扬这种教义时,传播这种思想时,就把自己带入了冷眼旁观的视角。”

“空桑教徒,已然非人吗?”

面对他这样剧烈的态度变化,空桑教主还是那样一副清淡而宁静的样子。

“其实万物皆有原罪,人和非人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轻声说道,“我给你们带来信仰,你们走上信仰的道路,这个过程之中,我们做的事情虽然不同,却都是在清除自己的罪业。”

“你所在意的,其实都是不必在意的东西。”

龙稼轩正要接话,空桑教主却一抬手,制止他的话语,继续说道。

“三天三夜的时间,能够让你知道我空桑教义的本来面目,已经足够了,这三天光阴没有枉费。不过,这个辩论再延长下去,就开始进入浪费时间的范畴了。”

唐介灵站起身来,右手托着宝镜,左手在镜面上轻轻摩梭了一下。

镜子里面浮现出一个花园,花园里站着一个光风霁月,如兰如芝的中年文士。

那人若有所觉,抬起头来,隔着镜面,对唐介灵微微一笑。

正厅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比世俗略高,却又仍然在世俗之中。我对于那些商贾平民,可以用不世俗的方法跟他们交流,他们自然会在懵懂之中,追随正确的脚步。”

“而像你这样的人,却反而要用世俗的方法,才能够让你见到正途。”

他看着镜子里的人,面上神色分毫不动,指尖再一摩弄,就将镜面上的光影抹掉,映照出相国府外大街上那些人的身影。

空桑教主抬起头来,彬彬有礼,告别道,“此番宣讲,就到此为止,我会在合适的地方,等待你们真正的反击,化解这一份不该有的敌意,使你们认清唯一的大道。”

龙稼轩不曾说话,只是起身用手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

等空桑教主走出正厅之后,厅堂后面的侧门,就转出一名中年文士来。

这人轻轻拍了拍手,说道:“经历了莫名的灾异,相隔这样漫长的岁月,沧海桑田的变化,唐教主的意念,一如当年,没有半点迷茫,真可谓是海枯石烂,不可移转的志向了。”

他说话间,已经在厅中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也没有向龙稼轩打招呼。

这有些失礼的动作,在他做起来,就显得很是亲切流畅,有几分君子之交、不必在意俗礼的味道,无形之中让主人家也感觉受到了尊重。

任何人见到他这个时候的仪态,都不会想到,这只是他谢非吾与龙稼轩的第二次见面。

龙稼轩刚才开口质问之时,脸上隐隐带着的怒色,已经淡了下去,屈指轻轻敲了敲身边的桌面,唤来后面的侍女,为谢非吾奉上香茶。

他以茶为敬,向谢非吾举杯致意之后,两边都抿了一口之后,便问道:“上古时代的大人物,想必每一个,都会有不凡的抱负,空桑教主的话,已经说的足够直白,却不知道谢先生的抱负,又是什么?”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唐教主这样宏伟的理想。”

谢非吾摇摇头说道,“其实空桑教,在上古时代也属于比较极端的一个教派,在他们的治理范围之内,任何阶层都必须去供奉空桑之神,每隔九天至少要有一天前往当地的神庙,一起朗诵教典。”

“而别的教派,就算是正道魁首的飞圣山,也没有想过要让天下人都信奉他们的救苦天尊。”

“确实。”龙稼轩赞同道,“绝大多数人的理想,一般都是比较笼统的,要为侠为富为官,求权,求名,求财。像他这样用一整个教典来规划自己的未来,还要强加给别人的,着实罕见。”

他放下茶盏,说道,“如我这样的俗人,其实也只是求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力所能及的,叫治下百姓能过得安宁一些罢了。”

谢非吾喟然说道:“谢某与龙相国所想,颇为相似。上古之人与当今时代的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差别。我也只想叫上古遗民能有一个安定的生活,能够不出意外的融入当前的时代。”

龙稼轩说道:“这更是我们朝中上下一致的愿景,只不过时代的隔阂,终究还不是这样容易消磨,还得请谢先生与符离圣女多加费心。”

“这一点,各位可以放心的交托给我。”

谢非吾流露出自信的意味,说道,“而且现在的外部环境,其实是有益于两个时代的人文融合的。”

“当年魔宗六脉,势压半壁天地,不知道曾经谋划过多少种祸及万民的狂妄之举,而如今,他们魔宗的徽记,成为早于我们现世的红莲梦境,人人都怀疑他们与当年那场灾异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