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那本书放在桌上,轻叹一声,道:“嫣然,你是西夏这边,这一辈之中头脑资质最好的一个,可知道西夏如今是多么艰险的时局?”
“辽国那个刁钻阴毒的老女人,已经大权独揽,连杨业都被她困杀了。辽国又对西夏虎视眈眈,指不定哪一天她就会闯入皇宫,来杀掉你的父亲,再杀掉我,害死你所有见过的人。”
“宋国那边,也人人富足,每年用一些奸巧的商人,从西夏国中偷走大量的资产,害我们不得不向他们奋起反抗,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宋国那些所谓的侠士,也个个都想着要你全家人的性命呢。”
女人摸着李嫣然耳边软软的头发,“我早就为你想好了长大以后变强的法子,可你现在这么顽劣,不肯用心,要怎么才能帮我保住家人呢?”
李嫣然羞愧道:“我知错了,我愿意受罚。”
她从女人怀中站起,伸出手来,往日里她背不出东西来,总会被打手心,今天大概又要被多打两下。
那女人却很温和的摸了摸她的手心,道:“你已经十四岁了,要受罚,也该换个法子。”
李嫣然害怕的问道:“换什么?”
女人又把她抱入怀中,道:“别怕,别怕,不是打你。万一把你打坏了怎么好呢?我心尖的宝贝呀。”
“就……”女人一指紫衣的小侍女,笑道,“今天就把她拖出去,打个一百鞭吧。”
“什么?”
宫里的鞭子,一鞭下去就是血肉淋漓,当初偶然撞见一个妃子被鞭打至死的小公主,回去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李嫣然惊急回头,挣扎道,“为什么要打她,又不是她背不出来。”
“那就一百五十鞭。”女人牢牢的控制着怀里的小姑娘,“她害你分心,只是这样的惩罚,已经很仁慈了。”
“不是的,是我自己……”
“两百!”
园外有人走进来,把那个紫衣小侍女架走。
那个跟公主年岁相仿的小姑娘泪流满面,但被那两名侍卫的大手抓着,却连挣扎都不能。
门外很快传来一声惊魂的惨叫。
“不要,不要。她明明是你送给我的……”
李嫣然不断的求饶,而那个女人在她耳边用最温柔的语调继续说着。
“这些想要拖你后腿的人,看着是对你很好,实际上都是在害你。你父皇是个男人,男人天生心硬,也不懂怎样才是对你好。”
“只有我,才是真心对你好的人。你要乖,要听我的话……”
李嫣然醒悟过来,用力伸手去拿桌上的书,叫道:“我很乖,我现在就读书,我会背完的。”
女人赞了她一声好孩子,就已经不在园中。
李嫣然泪流未干的捧着书,带着一点希冀看向园外,惨叫的声音却没有止住。
但,那惨叫的声音也没有维持很久,到第二十鞭的时候,受刑的人已经没了声息。
两百鞭还是打完了。
李嫣然不记得那天后来是怎么了。
眨眼之间,她就长大了。
这些年,她身边再也没有人被打死,虽然还是有人会受罚,但受罚的人同样不敢向她投去求饶的目光。
只会在李嫣然事后派人送药过去的时候,感恩戴德。
她在宫中渐渐有了一些权威,那些跟她有过交集的贵族子女,哪怕只跟她见过两三次,也会经常把她挂在嘴边。
西夏仅有一位的太妃,对她也很满意。
那一天,太妃娘娘闭关,西夏的皇帝遵从与辽国的盟约,御驾亲征,给大宋的边境施加更大的压力。
扇云冠、华绸罗裳的公主,用折扇掩着下半张脸,纯澈的双眸看向侍卫,低声故作疑问,似乎还含有一些委屈:“你们,不愿意听从我的话吗?”
那个时候的皇宫里,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她。
于是,她终于离开了西夏,离开了宫中的太妃。
然后……
“咳!”
李嫣然咳出一口血来,沾湿了胸前的衣裳。
她捏着白子,但手指颤抖,目光看着棋盘,却像什么都没看见。
不知是血是泪的淡红水滴,从她眼角处滑落。
暖风微扬,方云汉来到她身后,一手轻按在她肩头,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没有半点超出预料的焦急之色。
“奇怪,奇怪!”
惊呼的反而是苏星河。
这灰衣老者从精妙的棋局之中清醒过来,万分诧异道,“珍珑棋局不但是棋道上的一篇绝唱,其中也包含着敝派对天下百家武学的一些浅见。每人试图破局,所见都有不同。”
“这姑娘的棋艺如此超卓,在武功上的见识也极其广阔,必定是极具巧思灵慧之人,纵然有心魔,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将她击溃?”
方云汉将李嫣然扳过来,看着她满是惶恐的含泪娇颜,哪里有半点虚竹叙述之中,那个娴静慧黠的样子?
他微微摇头:“这倒不怪你家的棋,她这副样子,嗯,大约是个教育失败的典型案例。”
苏星河不太明白,却也不忍见这个棋艺高绝的少女继续受苦,连忙说道:“只要带她退出棋盘五步之外,就能渐渐脱离这种影响。”
方云汉道:“那她就算败了。”
苏星河急道:“这时候还管什么成败?”
“棋局败了也无妨,但败给了这种阴影,可就不是我看中的徒儿了。”
方云汉搭在她肩上的手指一敲,李嫣然闭上双眼,手中白棋稳住。
苏星河眼见那青袍道人探手,抓起四颗白棋,甩出一颗,飞向悬崖。
一颗小小的棋子,去而无声,落在悬崖棋盘左下角。
苏星河却面色大变,大喝道:“她还没有退出棋局,你这个时候强攻悬崖棋盘,便等同于硬闯阵法,只会引发地火反噬。”
大喝声中,谷中雾气紊乱,原本一同蒸腾向上的气流,此刻或上或下,对撞冲散。
方云汉无动于衷,右手一摊,第二颗棋子又要射出。
苏星河看他根本不听,也顾不得太多,一掌奋力击出,却见一块青色的袍袖,如屏风、折扇般展开。
灰衣老者一掌打在袖子上,全部的劲力,在一阵柔韧的波动中,反震回来,把他弹飞十步之外,刚好落在车辕上。
四肢百骸都涌出无比酸麻的苏星河,勉强撑着车辕站起来,来不及震惊于这人实力之高,只想着再开口劝阻。
但他一张口,咳嗽连连,根本说不出话,手掌颤动了一下,只觉掌心按住的地方有异感,不经意的移手一瞥,顿时愣住。
那是一片崭新的痕迹,应该是不久前才有人刻在这车辕上的。
一条条曲折的凹痕,起伏如龙,交错如八卦,又似蛛纹,中间一圈圈盘结。
这个图案,分明是凹陷下去的痕迹,乍一看,又觉得是在向上凸起。
他只觉得这图案似曾相识,一瞬间的迷惘,方云汉已经弹出了第二颗棋子,落在了悬崖棋盘的右下角。
这颗棋子落下,悬崖棋盘之上,骤然显出数百个意象。
潦草写意的黑白人形轮廓,从那些棋子之上衍生出来,一个个舞动着不同的招式,乍然一动,便冲到方云汉双目之中。
而这些黑白人形刚闯入其中,即见方云汉双眸中心处,各有一盏金灯扩张,化为太极轮转。
他眼皮一合一张,所有虚形,就全部泯灭。
最后两颗白子同时射出,打在悬崖棋盘上缘左右两角。
这两个位置,本来已经被那些脸盘大小的棋子占据,但这两颗小小白棋落在上面,大的棋子,顿时粉碎。
山谷的地面忽然一下轻微起伏,中心拱起,透着红光的裂纹,刹那之间,从中心散出,要向四方蔓延。
恐怖的威势,无来由的惊动方圆十几里内所有的野兽飞禽。
不知源头的危机感使山间野物疯狂逃窜,成群结队的鸟雀飞扬上天,如一片片远散的阴云。
可那一处红光错节的地方刚刚隆起,方云汉已经立身山谷正中,一脚踏在上面。
裂缝蔓延的趋势顿时为之一缓。
方云汉身影不停,倒踩七星罡步,又踏八方,身如飘风进退之间,在谷地里留下一个个脚印。
半倚在车辕上的苏星河,终于想起那个图案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当年无崖子被丁春秋下毒偷袭,凭着最后一点清醒,把丁春秋吓退。
但他心知除了丁春秋,另外两个同门师姐妹,也都存有不良之心,为防这些人卷土重来,只好吩咐大弟子苏星河,帮他布下这个“珍珑阵法”。
用棋局连接地火脉络,但凡是有不正之心,又或者棋艺、武学知识达不到标准的,都无法破局而入。
若对方武力高到一定程度,想要强闯,就会引发地火,把无崖子和强闯者都化为灰烬!
巫行云、李秋水甚至已经创出了九股龙筋大法的丁春秋,都不敢往这里来。
就是因为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功力,仍然还是没有抗衡这“天山珍珑地火大阵”的把握。
若是真强行闯入,甚至没有逃得一点残命的可能。
当年为了布下这个阵法,苏星河整整五十天不眠不休,才把周围这数座山峰之下的地火脉络摸清,交给无崖子,成为这个阵法的根基。
而如果把他当初探测出来的那些痕迹缩小千倍万倍,就与这车辕上的痕迹,惊人的相似。
苏星河意识到这一点,骇得嘶了一声,再抬头的时候。
只见方云汉,又回到谷地正中,伸手向着李嫣然一指。
“来!”
李嫣然指尖白棋飞射而出,落在悬崖棋盘正中。
轰!!!
广阔的谷地中,刚才方云汉游身而行,留下的数十个陷印,一同闪烁发光。
即将隆起、爆发,焚毁这几座山峰的地火,在地下深处缓缓消退。
地面,渐渐恢复平整。
山谷入口处,一无所知的马儿打了个响鼻。
车辕震动,苏星河呆滞的跌坐下来。
隐隐震慑了当世大半绝顶高手,叫他们分毫不敢进犯天山的珍珑地火。
一刻之间。
五子惊破。
李嫣然睁眼,含着莫名情绪的一双眸子,看向方云汉。
方云汉则在望着悬崖。
悬崖上的纵横十九道,深陷进去,一座硕大的石门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