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珠帘一样的雨幕中,远处的群山,如同环伺沉默着的巨人。
山间荒草野地之中,有一个老道士扛着黄纸伞,站在暴雨下。
他正饶有兴致的观赏着一场背叛。
四周的荒草本来生长颇为茂盛,长到有成年男子腰间那么高,不过,前方却有大约三十米方圆的一片区域内,草木尽摧,有的是利刃斩过的痕迹,有的则是劲风呼啸,连根拔起,一片泥泞。
手持一把银色护手钩的岭南神钩卢总镖头,跌落在泥浆之间,双腿血迹斑斑。
在他身边站着的,是二十多年生死与共的老搭档,“飞萍铁拐”白老猿。
这白老猿内功造诣颇深,年过六十,貌若壮年,手持铁拐,右足天生残疾,不良于行,却练就了一身高明轻功,铁拐点水,飞萍而渡。
刚才若不是白老猿及时回护的话,卢总镖头就不只是双腿经脉被震断这么简单了。
然而他铁拐护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左肩被一剑刺穿,剑刃从肩关节之间擦过,长剑拔出的时候,剑尖的一截,还被扭断在骨头里面。
“龙常音,你身为青城派掌门弟子,不思重振山门,为师报仇,居然也跟这些邪道同流合污,就不怕九泉之下,死也不得安宁吗?”
“哈哈哈哈,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们两个老东西,还真是天真啊。”
龙常音面如冠玉,青衣披纱,手里提着一把没了剑尖的残剑,浑身淋透了雨水,仍然有一种青年侠士独有的英气俊朗。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饱含着卑劣的嘲讽,“当今天下,敢跟星宿派作对的,除了那些初出茅庐,不识时务,最后被挂在了旗杆上,关进了地下室的少侠少女,就只有你们这帮老眼昏花的老糊涂了。”
“也不想想我龙常音堂堂七尺男儿,一腔热血,壮志满怀,怎有可能听了你们几句酒话,就为了那穆家的小娘皮,跟星宿老仙作对。”
“你!”卢总镖头气急,“你恩师青城掌门松亭道长,铁骨铮铮,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青城派都被星宿派灭了,你还屈膝于敌人门下,也好意思叫做壮志?”
“当然是壮志。”
龙常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区区青城派,能有几个弟子,几斤几两,如今青城派成了星宿青城分舵,大江南北,三山五岳,数万弟兄都是同门,一呼百应。”
“龙某人师门声势变得如此壮阔,师父泉下有知,也要后悔不迭,捶胸顿足,后悔当时没有更早答应星宿老仙的邀请!”
他说着,目光朝一侧微偏,向那个撑伞的老道士讨好道,“多亏了松余师叔,英明锐眼,拨乱反正……”
松余道人何平,本来很有兴致欣赏这一场战斗,但是这个龙常音,实在太多话,几句不离星宿老仙,就仿佛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现在执掌青城,一偿夙愿之后,头顶上还是有人压着。
何平心中不悦,纸伞微微往下一压,周遭的雨声也像霎时静了一静。
风卷烟雨,压的龙常音口中一颤,不敢再说。
这一阵风卷雾动,雨声微变之时,百丈之外的丛林阴影间,有微弱毫光一闪。
跌坐在地上的卢总镖头,双腿疼痛难当,额头汗珠混着雨水滚在眼眶里,闭眼甩掉水迹的时候,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那一点光芒闪烁。
一闪即逝的微光,不能照亮阴影,但是光华闪烁之后,那片阴影里,好像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何平沉声道:“好了,这次入山,搜捕那几个小的,才是重中之重,要是被他们逃出去,跟全真甚至与开封府接触到了,咱们都难辞其咎。两个无用老朽,不必多说,速速杀了。”
“是、是。”
龙常音本来也有些忌惮白老猿的铁拐,准备多拖一段时间,等这两个人多流些血。
但是何平这么一说,他就不敢耽搁了,残剑一振,最后却还要多喊一句,扰乱对方心神,“卢老头的外孙女儿林晚笑,大家闺秀,很是貌美。”
“白老头的女儿虽然已是人妇,脾气泼辣,但长得也不错,放心,你们死了之后,我一定会帮你们好好照顾他们的。”
“你这狗贼!”
白老猿怒吼一声,右手铁拐舞的如同风车一般,杀了出去。
他们不久之前收留龙常音,是念在此人江湖名声不错,又是青城遗子,所以镖局中的家眷也跟这小子有所接触,颇多亲善。
若是这龙常音今日不死,只怕镖局横遭惨祸之前,还要被阴谋算计,失身贼人。
白老猿自然大怒,可惜,他这一怒,正是龙常音所要的成效。
怒气勃发,伤口崩裂,失血加速,铁拐的招式也因为过怒,而失了灵巧变化。
十招一过,龙常音就觑到了破绽,身子一矮,残缺的长剑,就从铁拐旁边擦过,如同一条窜起的毒舌,咬向致命的咽喉。
白老猿知道招式用老,再变也来不及,索性不变,铁拐直砸下去,拼的一死,也要打折这道貌岸然的狗贼一条手臂。
此时雨伞下的何平,眼神一冷,右手探去,食指中指连环弹出,击飞了两滴雨水。
之前他不动手,一来是自矜身份,觉得自己已经执掌青城,跟这些下九流的镖局武林人士,不是一个层面。
二来,也是乐于看这在江湖上名气极佳的少侠师侄,展露真面目,让这两个老的死不瞑目。
但是青城之前被星宿派乱杀一通后,现在本就没什么可用之人,这个师侄若是在此落下终身残疾,也不值当。
崩崩两声。
那是何平的手筋弹抖发出来的声音。
这两滴雨水,被他指头上的劲力拉伸如箭,连成一线。
之所以是两滴,是考虑到卢总镖头有可能会掷出兵器来阻拦,前一滴雨水,用来对耗卢镖头的反击,第二滴雨水的目标,才是白老猿的铁拐。
令何平有些没想到的是,卢总镖头一直微侧着头,呆坐不动,多年的老兄弟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地方拼斗,已经陷入了生死关头,他好像也没有能够回过神来。
于是,两滴雨水毫无阻碍的射去……
倏然消失。
噗!
鲜血四溅。
龙常音被一把铁拐打在肩头,整个肩膀都塌了下去。
他本来就低伏着身子,这一下子直接被打的趴倒在地,整张脸都埋在了泥水之中,握着剑的手掌,也重重的摔在泥浆里。
白老猿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那把本来应该会刺入他咽喉的残剑,这时候已经断成了十几节。
而且,随着雨水滴落在剑身之上,每一滴雨水,都会把断裂之后的剑体,打得更破碎一些。
好像那百炼精钢的剑身,在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历了无法言述的变化,变得比芭蕉叶子还要薄脆,连寻常雨水的力道都承受不住。
一眨眼之后,那把断剑已经变成了一滩红豆大小的碎铁。
何平也看到了这一幕,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总表现出可以轻松定夺生死、从容不迫的老道人,这个时候浑身都绷紧起来。
他的发丝和袖子,鼓荡飞扬,领口和袖口之间,都像有金色的气流在出入,灵活的盘扭,流动于周身。
那只撑着伞的左手拧了一把,雨伞伞面转动了一个弧度,虽然还是遮挡着雨水,但握伞的手势,已经变得像是握剑。
“青城松余子何平在此,不知道是哪位前辈路过,跟我们开这个玩笑,还请现身一见。”
何平万分警惕,甚至不敢乱动,眼珠却动个不停,试图探出那人的踪迹,不过他这话刚刚说出来,耳朵里就传来啪的一声,像是西瓜碎裂的声音。
却是白老猿顺手补了一铁拐,正中龙常音的后脑,让他死了个干脆。
这个变故让何平的脸色更阴沉了许多,他脸皮抽了抽,忽然哈哈笑了两声,道:“前辈既然不想现身,想必只是怪这个不知礼的年轻人妄动刀剑,打扰了您的清静,就拿他这条性命给您做个补偿吧。”
“贫道还有要事,不敢多留,后会有期。”
他的四肢仍然保持着原本那个动作,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金色气流一翻,整个人就离地半尺,想要倒退着飘走。
然而,何平刚一飘起来,就觉得身后立着一尊还没有触碰到,却绝对没有办法被他撼动的东西。
就像是那些,离这里很远的山头,无声无息的来到了他背后,起一片千丈峭壁,断绝了他的退路。
雨水还没有侵入纸伞之下的范围,但是何平的额头上,瞬息之间,就布满了跟雨水一样冰凉的液滴。
江湖中,能给他这种压力的人,或许不止那么一两个,但是,何平想不通,那些人物之中,有哪一个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山,更要和星宿派做对。
他在这一迟疑之间,手上一空,那把被他当作剑一样握着的雨伞,已经从他手里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