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统十七年,正月二十。
海东路,尚庆府,昌原县。
离海边不远的山村中有一座茅屋,残破的土墙,茅草盖成屋顶。
屋门口晒着些黑乎乎的野菜。
这日,茅屋的门却是紧闭着的,入门处摆着一张破木桌。但木桌上放着的却是一袋干粮,旁边还有一大串铜钱。
更里面的榻上,呻吟声响了好一会儿之后停下。
过了一会,有个女子从榻上爬起来,收拢着头发,道:“我去打水给你洗洗。”
她说的是高丽语。
史恢拉住了她,同样用高丽语答道:“不洗了,我一会就要走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不再来了。”
“能带我走吗?”
女人很温柔地倚到史恢怀里,把嘴凑在他耳边,轻轻挠他的耳朵。
史恢没有马上回答,留恋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背。
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愿意冒着风险到女人这里来,并不是因为好色。更多的反而是留恋她的敬仰与爱慕。
这里实在是太穷了。
初见时,这女人身上的布料连胸脯都不能盖住。因此,他能理解她想要与他一起离开的心情。
“这次不能,得打仗了。”史恢道,“但打下了东瀛,我会再回来。”
“倭人吗?”
“你也知道倭人?”
“倭人很凶狠的,你要小心。”
史恢听高丽的官员说过,倭寇一直在高丽沿海打劫,五十年前,高丽派使者到东瀛要求禁断倭寇之后,稍有收敛。到了三十年前,倭寇再兴,高丽无奈,只好筑城于金州以防备倭寇。
这正是他们这一年来驻守高丽所做的,寻找向导,打探情报。
此时低头看去,史恢能感觉到女人的担忧是出自真心,不由笑了笑。
“没关系,我是文职。”
“文职是什么?”
“我走了以后,桌上的钱你藏好。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去找官府,你放心,至少尚庆府的官员都是朝廷刚委派的。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到港上去找驻守,报我的名字,但尽量别这么做,会给我惹麻烦。”
女人老老实实听了,应下。
史恢有些艰难地支起身,看着自己松弛的皮肉,开始穿衣服。
女人很担心他走了以后自己的生活,又贴了上来,晃动着她年轻的躯体。
“等我回来。”史恢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道:“如果钱用光了,你就嫁人吧。”
他出了茅屋,耳边还尽是女人那语调温柔的“思密达”在回响。
走到海边,他登上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划回了合浦港。
“老史,去哪里了?”有校将热情地打招呼道。
“与县城交接些军务。”
将士们没人能想到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出去找女人,转头又说起征东瀛之事。
“都看了军报了?大唐建国以来,还没受过这样的轻视。”
“我想不明白,倭人真敢拒绝使者入境?”
“不仅拒绝,还打起来了,直接对我们使者拔了刀。”
“都打探清楚了,一个叫宗资国的倭将,狂得没边了。”
“……”
唐使者与东瀛的冲突发生在对马岛。
对马岛就在高丽与东瀛之间,离釜山只有一百余里,离九州岛也只有不到两百里。
唐军正月二十二日从合浦港出发,正月二十四日便抵达了对马岛。
~~
“地头,唐寇来了!”
听到战报时,对马岛的岛主宗资国正与几个将领们跪坐着讨论国事,闻言并不惊慌。
“武士们,守卫神国的时刻到了,请诸君抱定必死的决心!”
“嗐!”
一个个披着胴丸铠甲的武士们纷纷用力答应。
虽然他们经常纵容海盗抢掠高丽,但遇袭时还是能显得正气凛然。
宗资国起身,穿戴好铠甲,挂上旗帜,翻身上马。
武士们汇聚过来,渐渐汇集成了八十人的大军,向海边冲去。
港口处,千余艘唐军战船将海面围得满满当当。
已经下船的唐军士卒至少有三千人,正在分批向对马岛腹地进行,眼见一支不到百余人的队伍冲了过来,一时却没有太大反应。
似乎是唐军主将愣住了。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宗资国再次激励士气。
八十武士大吼着,纷纷张弓。
他们很矮,手里的弓却很长,举起来时仿佛有两个人高。
“射!”
“砰砰砰砰……”
数千人持火器围杀八十武士,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
甚至显得有些荒谬。
但子弹射透了倭军的铠甲,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却没有人转身逃。
似乎是明知寡不敌众,特意来展示他们悍不畏死的决心的。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
随着最后一声嘶喊声响过,留下满地的血泊。
八十武士,包括宗资国与他的儿子在内,已尽数战死。
……
大船上,史恢放下望筒,不由皱了皱眉。
“大帅,看来倭人确实悍勇。”
张贵却是与身边的通译又说了两句,道:“他真是自称‘神国’?什么夜郎自大的狗东西。”
其后,摇了摇头,以颇厌嫌的口吻啐了一句。
“脑子有病吧,打仗就打仗,哇哇哇的吵死了!哦,你刚才说什么?”
史恢笑了笑,道:“倭人确实是吵死了,吵得我瓜脑子疼。”
张贵点点头道:“拿下对马岛不难,稍作休整,后日继续出发,攻南面的壹岐岛。”
“喏!”
~~
就在这天夜里,一艘小船在风浪中抵达了壹岐岛。
“什么人?!”
“别杀我,我乃兵卫次郎是也,奉命来告诉守护代,唐寇已经入侵了对马岛。地头率所有武士战死了,就是来我来通知守护代。”
很快,平景隆便得到了消息。
他同样显出了愿为国战死的凛然之色,赞道:“宗资国的壮烈值得铭记!吾亦愿挥动手中太刀守卫国门,尔等速将消息传递给执权,准备国战!”
“嗐!”
就是在这样一声声“嗐”的应诺声中,武士们迅速将消息传递而出,一直传递到了镰仓……
~~
这是东瀛弘安四年。
如今的天皇是后宇多天皇,镰仓幕府的执权者则是北条时宗。
这一年,北条时宗刚刚三十岁。
回首他这三十年的人生,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即“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从他出生起,他的一生就已经被他父亲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虽不是长子,却是继室所生的嫡子,所以别名“太郎”。
十岁,他担任幕府要职;
十一岁,他父亲借着制作鹤冈八幡宫供奉人名簿,明确了儿子们的地位排序以防有人心存非分之想。他排在最前,其后是他的同母弟。至于他的庶兄北条时辅,也就是那个有可能心存非分之想者,则排在第三位;
十三岁,他父亲出家,但已对权力交接做了妥善安排,让人暂时出任执权并在他成年时交还最高权力;
十四岁,他担任连署,学习执权;
十五岁,他被授予相模守之职,代表着京都朝廷承认他是幕府的继承人;
十六岁,他开始听断国事;
十八岁,高丽使者携蒙元国书抵达,他正式接任,成了所谓的战时执权。
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并没有什么的挫折,却很容易让人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挣来的。
北条时宗很傲。
他崇尚武力,继位之后,他处理政务往往采用最简单的办法——杀。
八年前,得知名越教时有谋反的意图,北条时宗第一时间派人把名越教时、及其兄名越时章杀死在宅邸之中。
之后,查明名越时章是无辜的,北条时宗于是处死了五名武士,以堵悠悠之口。
仅在四天后,他又派人杀死了他那个也许有非分之想的庶兄北条时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