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寒心还是悲悯,沈琯当时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曹植的这首七步绝命诗,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试想一下,值此宗社濒亡之际,亲王甘当人质,为国捐躯,又怎么能和手足相残这种令人不耻的烂事儿攀扯到一起呢。
说归说,真正见了康王本人,怎么好意思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告诉他真相会不会走露风声?
沈琯思来想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好办法,只能到时候对方要是问起来,装聋作哑胡乱搪塞过去了事。
“禀告老爷,随行扈从甲士已经聚齐了,军汉们问何时可以启程?”
一个亲随牙兵忽然从门外闪了进来,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大声嚷嚷着。
正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的沈琯这才回过神来,略加思忖,遂后指使道:“你去告诉带队军头,让他们先去当司治所,将酋首阇母提领出来,解送至虏使,不,金使萧三宝奴下榻之处,我随后即赶过去与其会合。”
自从皇帝鸠占了鹊巢,阇母随即跟着种师道和何灌转移到城中某个临时辟置的指挥所去了。
这厮那日最终没能忍耐住狗血泡饭的美食诱惑,李纲和沈琯等人前脚刚走,他立马撩开后槽牙狼吞虎咽起来,只消片刻便将整整一木桶饭吃个干干净净。
毕竟是连日来禁绝食物,导致其肠胃极度虚弱,只此一顿饭就差点没把他撑死,后来被几十个守卒牵着脖子在外面溜了大半夜才算消停。
经此一吓,李纲和沈琯整宿都没睡好,此后只敢用狗血泡饭喂他个小半饱,饶是如此,这厮不过三两日便恢复了体力,刚刚听说萧三宝奴奉斡离不之命前来置换俘虏,更加龙精虎猛,望之令人心生怯意。
“此去虏营,怕是要被斡离不那厮好生啰嗦一番了。”
沈琯打发走了随行扈从的那些绯衣甲士,不慌不忙地从黄罗包袱里取出皇帝方才亲赐的金丝软铠,穿在身上一瞅,嘿,不大不小正合体,外面罩上肥肥大大的品官袍服,既便在里面暗藏一把匕首短刃都瞧不出来。
沈琯这下心里踏实多了一一尽管实际上没什么卵用,随后走到闻不见一丝烟火气的破败炊屋里,对着水缸里的倒影把头发绾好,并随手在发髻上插进去一根五六寸长的麒麟头银簪子,之后取过半新不旧的硬翅交脚幞头,稳稳当当地扣在发髻之上。
待得全身上下收拾停当,他这才推开两扇吱吱呀呀叫唤的柴木小院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沈公,何来迟也?”
从滑县到南岸汶山金军大本营,虽然只有区区二十来里路,沈琯、萧三宝奴还有阇母,他们一行数百人拉起长长的队伍,磨磨叽叽,走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方才在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孰不知以斡离不为首的金军欢迎仪仗队早就在路边等得不耐烦了。
沈琯当初滞留金营的时候,经常和斡离不打交道,两人也算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了,见了面自然少不得鸡同鸭讲相互寒喧一番。
金军上千名傔从阿里喜列队于官道两侧,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有人时不时地吹几声唿哨,整个欢迎仪式拙朴、简单而又热烈,沈琯被这些臭气烘烘的夷族汉子围拢在当中,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对方借道北还的诚意。
与奉使大金军前的南朝使节沈琯相比,一度沦为俘虏的金国东路军副统帅阇母,却被自家人冷落成了丧家之犬,除了他的家奴铁不花以及几个昔日的部曲僚属之外,没有人飞奔过来嘘寒问暖,更没有人前呼后拥,笑脸相迎送鲜花,甚至没有人拿正眼看他一下,就像这个人早就已经死掉了一样。
“天快黑了啊……”
阇母茫然若失地回头望了望残红如血的晚霞,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披着的黑色斗篷,从未有过的彻骨寒意正慢慢地从下到上侵袭着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