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康宗方才真是好气啊。
动用马司五六千步骑大军,整整苦熬了一宿,好不容易把郭贼药师逼进死胡同里,最终却无比惊奇地发现,三姓家奴的项上首级已经被他们自己人给摘了。
摘就摘了,弑杀了主帅的麾下部曲,还想把主帅的头颅当作投降敌方的见面礼,这也太可恶了吧?
昨晚出城之前,延兴皇帝说得很清楚,本军将士无论是谁擒杀了郭贼药师,其主将都会被授以节钺之衔。
眼下这种情况,倘若接受了赵鹤寿等人投降,击毙郭贼药师的功劳算是谁的?恐怕将来很难掰扯得清楚。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是以辛康宗没有丝毫犹豫,果断下令将俘虏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你这是干什么?”
赵鹤寿眼睁睁地看着南军主将把郭老大的头颅收入囊中,然后下令将他们这百十号手无寸铁的投诚者,像猪马牛羊似的赶进一个四面站满了弓弩手的大坑里,他原来打了一身鸡血,瞬间就从头顶一直冷到了脚底板。
这位常胜军先锋佐官、金牌郎君郭药师的好兄弟,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重返南朝的初衷有多么愚蠢天真,同时也知道刚刚大喊大叫的质疑和抗议有多么苍白无力。
“我这叫杀人灭口。”
辛康宗冷冷地俯视着他,毫不讳言自己的心机。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沦落到这步田地仔细想想,其实全是咎由自取。
赵鹤寿本以为,此处既然叫作破釜坝,顾名思义只是郭老大一人的葬身之所,没承想他们这些已经和郭老大分道扬镳的人,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同生共死的命运。
正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生是郭老大的人,死还是郭老大的鬼。至于荣华富贵,前几年还在南朝坐官的时候,不是都已经亨受完了吗?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赵鹤寿面如死灰,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军帅!不好啦!”
一个黑骑哨探飞驰过来向本军主将疾声禀告:“虏军铁骑从我师背后杀过来了!”
辛康宗当即吓了一大跳,赶紧催马跑到堤岸的高坡上,举目往西北方向看去。
但见远处遮天蔽日,尘土飞扬,就好像是滚滚而来的一场黑色大沙暴,隐隐约约还夹杂着类似风雷的动静,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人马,仅凭声势之浩大,绝对令人不寒而栗。
破釜坝的铁索浮桥已经被毁掉了,上下游距离最近的渡口也有三四里路。马司中军目前还剩下一千四百多名骑兵,他们可以迅速从其它渡口逃离险地。
但是三千步卒只靠两条腿跑路的话,恐怕还没到下一渡口就会被金军铁骑追上,然后围而歼之。
作为一军之主,辛康宗当然无法接受这种结果。其实最重要的是,兵败退师和望风披靡属于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是以他略加思忖便命令步骑大军列阵相迎。
“恭请军帅示下,常胜军那些俘虏如何处置?”
“此贼一向反复无常,留下来后患无穷。全部射杀,一个不留!”
…………
这支从牟驼冈大营急驰而来的金军骑队,其实只有两千人马而已,最高指挥官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兀术,也即是临时充任行军万户的四太子完颜宗弼。
金兀术围歼出城宋军的计划彻底破产之后,他几乎出离了愤怒,当晚就找到二太子斡离不,恳请次兄以东路军统帅的身份强令诸将出战。
可怜软磨硬泡了大半夜,斡离不最终也没答应为了一个冒险计划兴师动众。
其实斡离不心里明白,四弟今晚之所以上窜下跳,不只是急于求成,更是担心渤海千户挞不野和契丹千户耶律马五的安危。
毕竟这两人既是他麾下的得力干将,又是在执行他的计划充当引诱敌军的诱饵,要是袖手不管的话会在军中丧失威信,这可是为将者之大忌。
至于常胜军那帮有奶便是娘的白眼狼,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死活。
斡离不出于以上方面的考虑,虽然没有强令全师出战,却同意兀术自提本营两千合扎猛安前去应援。
这是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身为全军统帅的次兄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是以兀术不敢再胡搅蛮缠,只好亲自率领本部人马往东京方向赶来。
他这两千骑兵大致可以分为三个行军序列,其中破敌前锋是三百硬军。
所谓硬军就是通常所说的铁浮屠,书面名称叫作具装甲骑,人和马俱被甲胄,人披两层铁甲重铠,头戴超厚的兜鍪和面甲,只露出两只眼睛忽闪着绿光,乍见之下会以为是钢铁做的怪物猛兽。
他们最极杀伤力的作战方式是突骑冲阵,所以常用兵器不是铁槊就是重斧,至于弓矢和刀剑,也会有人随身携带,只是大多数情况下派不上用场而已。
最擅长弓弩骑射的,其实是左右两翼的轻甲骁骑,也就是令敌方步兵最讨厌的拐子马。他们在距离百十步的时候就开始噼里啪啦一通乱射,来来回回可以骚扰无数次,直到把对方折腾得筋疲力竭,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了。
相比较之下硬军就十分爽快,铁蹄踏踏,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一次没有冲溃敌阵,那就调转马头再碾压一次,来回最多两个交合,再坚固的堡垒都抗不住。
就像现在这样,辛康宗精心布署的三千步兵方阵,正面迎战完颜宗弼的三百硬军,连一次突骑冲击都没撑下来就全面崩溃了。
他本人说起来更惨,与千余骑卒一起往南逃窜时,被两翼拐子马左右夹击,在双方混战中先被乱箭飞矢射落马下,又被疯狂溃奔的麾下骑兵反复践踏多次,直到气绝身亡。
辛康宗临死之前,手里还紧紧攥着装着郭药师头颅的布囊。
眼看节钺就要到手了,却在倏忽间与彼失之交臂,岂非命乎?
马司中军的数千人马崩离溃散之后,整个北郊战场受其波动影响,形势陡然直下,没过多久便乱成了一锅粥。
首当其冲的是吴革的陕右边军,他们甚至都没有和金军骑兵打上照面,就被疯狂南逃的友军溃兵给冲垮了,一直撤退到城墙根底下才戛然而止。
金军兵分两路过河之后,迅速向东岳庙一带迫进,准备救援被围困在那里的两支签军。
自从郭药师率领常胜军向西突围之后,挞不野和耶律马五的两支步旅便失去了后背屏障,他们被迫撤退到东岳庙固守待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