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东暖阁,其实就是偌大一间密不透风的屋舍,就在福宁殿左侧廊庑的尽头。
此刻里面明光烛照,香气氤氲,四壁角落处分别陈置一只二尺多高的矮脚铜炉,紫焰火苗炽燃正欢,却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的熏烟。屋外寒风猎猎,室内却温暖如春,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九百年前的冬天要比想像中寒冷得多,再加上原主的身子骨十分单薄,赵桓一天到晚感觉手脚冰凉,有事没事老想着往东暖阁里钻,哪怕是不看书,不批奏章,发发呆也是好的呀。
他才洗完热水澡,满头厚密的青丝秀发还没有干透,因为急着去见皇后才把束发小冠戴上,这会儿正好解散开来晾一晾。
一个内侍小黄门刚用云篦把他的披肩长发梳理顺当,梁师成就把人带进来了。
“微臣李邺、沈琯叩见主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居之所,无需大礼,两位卿家平身吧。”
君臣以礼相见之后,赵桓破例让梁师成当场给他们赐了座。
按照祖制,只有三公、宰相和亲王才能在皇帝私邸享受这种待遇。
李沈二人都是正八品的通直郎,刚刚拥有从选人改轶京官的资格而已,李邺就算眼下假借了给事中,也不过是侍从官级别,如何敢和皇帝坐而论道?
两人得睹天颜已是平生大幸,赐座这种礼遇让他们愈加局促不安,是以扭捏谦让了好大一阵子,方才在铺着锦褥的绣墩上,欠着身子勉强坐了下来。
赵桓趁着他们举手无措之际,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二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均不相同,惟有身高和年纪比较相仿,都在五尺左右,也都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李邺长了一副大脸盘子,面皮白净,颌下没留胡须,乍一看还以是无卵阉人。
沈琯则不然,狭脸短髯,嘴唇略薄,两腮相当粗糙,最让赵桓感兴趣的是那对吊斜细眼,隐隐闪着精光,应该是个颇有心计之人。
比较搞笑的是,这两人头上戴的是崭新的交脚幞头——显然是梁师成临时从皇城司那里借来的——而身上穿的官袍却破旧得不成样子,好像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似的。
身为朝廷命官,居然如此狼狈不堪,难怪此前被步司巡卒当成金国细作抓起来。
“李卿、沈卿,你们二人是自行逃归?还是虏寇遣返?”
赵桓这话其实约等于明知故问,两个读书人出身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金军大营里逃出来。
自古以来谁官大,谁就有权代表其他人发言,在我大宋天朝尤其如此,是以李邺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起身作答道:“回奏陛下,若非大金栋摩国王有意遣返,臣等二人恐怕再难伏望青光。”
“哦?”赵桓稍微调整了一下斜倚在软榻上的坐姿,随口问道:“虏寇意欲何为?”
李邺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旁边的沈琯,见他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尊泥身菩萨,显然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李邺只好继续代表他发言:“大金国王意欲与我朝讲和。”
赵桓冷哼一声道:“笑话!数万人马千里迢迢跑到我京师重地,难道只是为了讲和?”
李邺听出来皇帝语气不善,自家方面白脸陡然涨得通红,赶紧解释道:“微臣断然不敢欺君罔上,大金栋摩国王的确有讲和之意,不过二太子和四太子似乎……”
“又是国王,又是太子,听起来蛮热闹的嘛!”
赵桓忍不住讥笑了这么一句。
他所谓的大金栋摩国王,乃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异母弟,与现任金国皇帝吴乞买也是亲兄弟关系,辈份虽高却无甚实权,充其量只是监军而已。
金国东路军完全掌握在二太子完颜宗望也就是斡离不手里,至于四太子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眼下最多也就是打前战的龙套小弟,完全不足为虑。
真正让赵桓感觉不舒服的,其实是李邺本身。
此人一口一个大金就不说了,提到人名时,还毕恭毕敬的加上尊称后缀,什么国王啦、二太子啦、四太子啦。
你他娘是女真人奶大的吧,不然为何摆出一副祖宗崇拜的嘴脸?
事实上赵桓有所不知,李邺这个人,在历史上可是鼎鼎大名的“六如给事”,与“四尽中书”王孝迪齐名。
李邺不久前奉命出使金国,到了燕山之后,被女真人牵着鼻子在虏军大营里转了一圈,当时就吓尿了,回来之后到处替金军打广告,说是“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山、中国如累卵”。
简直就是活脱脱一副宋奸嘴脸!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桓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这位“六如给事”扫地出门了,而一直保持沉默的沈琯却得以留身奏对。
“沈卿可是有秘辛之事想要说给朕听?”
“圣明无过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