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兵变是十二月,吾说的是那年九月之事,张宗子从山阴来留都,专程找闵汶水喝茶,却被那闵老头故意刁难,让他枯守一天,直到后来他说:‘慕汶老久已,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闵老头见他果然是痴人一个,甚喜,这才起炉烹茶,于是才有了一出茗战好戏。而后常被人提及,每每说到精彩处,无不是如亲眼所见一般。”
柳敬亭想了起来:“原来这事,你一说我倒记得,张宗子自诩‘茶淫橘虐’果然是不错的,我还记得后来他走,还是汶老和王月生送的他。”
“王月生……”许是很久不曾听到这名字,苏昆生有那么一瞬茫然:“也是,她好茶,常去汶老那里饮茶。”
稍顿,又小心问道:“王月生她……后来怎样?”
这‘后来’所指,柳敬亭懂,但一语如何道尽?他沉默半晌,方吐出二字:“很惨……”
闻言,苏昆生张了张嘴,却哑了声,仿佛这两字如鲠在喉。其实一开始就料到了结局,往后所有的猜度无非是心有侥幸。
朱市妓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终究还是没逃过一劫。
柳敬亭神色淡淡,似习惯了世间生死分离,又道:“说说你吧,自九江一别鲜少相聚,你又是如何度过这三年时光?”
苏昆生没有急于回答,半晌,却反问之:“老柳,有一事吾耿耿于怀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既遇到你,不如先为老弟解解惑?”
柳敬亭看他许久:“莫不是还想问……圣上为何那样对左公?”
“正是!吾一直想不通。后来只想到一个可能,就是四年前的三月十九……”苏昆生眼神里透着一丝困惑,又仿佛陷入回忆中。
“……京师被闯贼攻陷,不日,太子,即圣上出逃天津准备走海路。四月时,阮、马二人在淮安拥立福王,与东林诸公发生龃龉,而那时太子还未抵达南京,事实上就已陷入孤立,左公在当时没有明确表明拥立太子与否,所以才……可是这个原因?”
“柳敬亭微微一叹:“左公当时没及时表明立场,此一层,但未必是主因,还有一层……你可记得,后来有人批过,说左公是‘勇于虐民,怯于大战’。怯,无非是说左公曾假借‘太子’密诏赴南京救驾,就为了避免正面对敌……”
“可是!”苏昆生立即打断,而且瞪大双目似有不服:“那时在淮安就谣言四起,‘北来太子’的消息时真时假,让人辨不清真伪,又怎能全怪在左公一人身上!”
柳敬亭见他莫名激动,不由笑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吾……”苏昆生顿时噎住,半晌方吐出一口浊气,浑身似泄了气力瞬间萎靡下来。
“都说左公是拥兵自重,但他又有何大错?要错也错在身不由己!我只是为他惋惜,若不是这般,他也不会病亡于九江。”
柳敬亭喟叹一声,道:“时也,命也,运也,非人之所能也。”
苏昆生闻言,只得苦笑:“是啊,命运不济!”
一时间没了言语。
沉默中,苏昆生缓缓抬头向天际望去,眼里却空无一物,柳敬亭依稀听得他一声叹息,似喃喃自语道:
“瞧瞧这金陵城……这是金陵城?帝王建都之地呐!曾经是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每开筵宴无不罗綺芬芳,乃欲界仙都,升平之乐国……而今再瞧,门祚衰微如斯!战乱兵燹尽使园林湮灭,风流云散,萧条冷落,大非昔比!我这心里……难受啊,真想放声大哭!”
柳敬亭垂下眼眸,隐去眼底的晦涩,须臾,口中嘟囔道:“只可惜这里没酒没弦子,若不然,定会诌上一曲。”
“好主意!”苏昆生听得真切,便敛住心中悲苦,转而大声道:“无酒又何妨?等我卖了这旦柴换了酒来!咱也不用云板弦子,就清歌一套《哀江南》如何?”
柳敬亭听了哈哈一笑:“一生嚼徵与含商,笑杀江南古调亡……这是苦中作乐也!”
金陵秋色醉人心,何须用酒,就已经醉了。
苏昆生忽然发现,晚霞烧红了天际,衬着醉人秋色,红的无比纯净。
他想起李煜,曾怀着何种心情来对酒当歌?
你对酒当歌,笑叹世事无常,却又对朝代更迭心知肚明。
你见‘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只是男儿无能,守不住这金陵百里。
你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只是守不住江山,悲南唐破碎,百姓疾苦。
你伤‘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只是金戈铁马已辱我山河,毁我家园。
你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只是你为自己的无能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