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烒
即便是京师之地,天子脚下,流浪街头的乞丐也并不少见。对此,何贵忠已经习以为常。
酒馆里人声嘈杂,肉菜的香味从铁皮筒里飘出;外面却是雪花飘飞,时有冻殍僵毙街头。
走到店门前,何贵忠随意地看了在烧烤架旁蜷缩的人一眼。看瘦弱的样子,有十二三岁的少年,闭着眼睛,紧裹着破毡子缩成一团,只露出脏兮兮的脸。
轻轻摇了摇头,何贵忠便想继续向前走几步,从酒馆旁边的小门进到后院。
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一个衣衫单薄的身影快速跑来,手里还捧着个破碗,碗里冒着丝丝热汽。
“小弟,小弟——”听声音象是个女的,但让何贵忠停下脚步的原因,却是这个女人的口音,让他心中生出了熟悉亲切。
翠儿奔到弟弟跟前,不顾身上的寒冷,把好不容易讨到的热汤捧到小弟嘴前,一边招呼着,一边想给他喂下去。
但小弟又病又饿又冻,已经奄奄一息。听到姐姐的声音,眼皮似乎动了动,却已经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想到父亲的死,想到姐弟俩颠沛流离的凄惨,想到唯一的小弟也可能要离己而去。
翠儿悲从心起,哽咽着,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半跪着一手扶着小弟,一手哆嗦着强喂着。热汤已经变温,顺着小弟的嘴往下流,一丁点儿也没喂进去。
何贵忠静静地看着,缓缓吐出一口浓重的白雾,似乎触动了他心底的什么情绪,缓缓走上两步。
一只大手伸过来,在小弟的脸上触碰,惊了翠儿一大跳。
触手冰凉,何贵忠皱了眉头,转头看着满眼惊疑地盯着自己的翠儿,沉声说道:“能听出口音来吧?就因为这,我想救救你弟。但能不能救过来,不好说。你愿意吗?”
熟悉的乡音,让翠儿把心放下了大半。不管怎样,她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哪怕前面是火坑,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只为了那一丁点希望。
翠儿双膝跪倒,用力地向何贵忠叩下头去。不用过多的言语,动作就表示了她的决定。
何贵忠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衣衫单薄的丫头竟有如此决断。
但也只是稍微愣怔了一下,便缓醒过来。他伸手抱起裹着破毡子的男孩,一点也不嫌乎他身上的肮脏和积雪,大步走起。
翠儿紧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推开小门走进了后院。那宽厚的肩背,莫名其妙地给了她几分安心。
后院只有一个小伙计,正在烧着炭,见掌柜的进来,赶忙上前打着招呼,有些奇怪地看了翠儿一眼。
“把炉子里的火挑旺,再去前面端碗羊肉汤。”何贵忠简短地吩咐着,脚步不停,抱着男孩进了正房。
伙计答应着,紧跟着走了进去,利索地挑开铁炉子盖,添了几块柴禾,待火旺起,又加了一小锹煤。
屋子里的温度不算高,但和外面比,却象是春夏,让翠儿感到舒惬的温暖。
何贵忠把男孩放在炕上,解开他裹着的破毡子扔到地上,又脱下他身上褴褛的衣服,大手在男孩的身上用力搓了起来。
翠儿瞪着大眼睛,望着这个中年男人在一声不吭地忙活着。
那粗糙有力的大手在小弟的皮肤上搓动,慢慢地,皮肤变了颜色,脸上也从铁青变成了那种有温度的颜色。
从身上到胳膊,再到大腿和脚,又到了脸上,何贵忠的额头沁出了细小的汗珠,男孩冰凉的身体也逐渐发热,接近了他的手上的温度。
伙计端来了热烫的羊汤,放到桌上,看着老板显出疲惫的神色,赶忙在旁说道:“老板,让我来吧!”
何贵忠摇了摇头,并没说话,手上也没停。
嗯,嗯!男孩发出了无意识的声音,嘴唇也翕动了两下。
“小弟——”翠儿喜出望外,向前迈了一步。
何贵忠明显地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道:“你喂他喝热汤,看他能不能咽?”
翠儿连声答应着,端过肉汤,用小勺子舀汤,还在嘴边试了试温度,才给小弟喂到嘴边。
男孩下意识地喝下肉汤,虽然洒了不少,可到底还是喝进去一些。渐渐地,他的吞咽有了力气,肉汤喝得也越加顺利。
何贵忠转身走了出去,吩咐伙计去请离得不远的老郎中过来。伙计刚走,他又想起了什么,走去前堂。
等到翠儿喂小弟喝了半碗肉汤,小弟似乎沉沉睡去,不再喝的时候才停下。
翠儿又试了一次,见小弟确实不再喝了,才端起碗,把肉汤咕咚咕咚喝进肚里。
真香啊!半碗肉汤下肚,翠儿舔了下嘴唇,刚才因为关心和紧张等情绪所压抑的肚中的饥饿感,却又被挑了起来。
门一响,何贵忠端着碗羊肉汤面走了进来,放在桌上,说道:“吃吧,这是给你的。郎中一会儿就请来,给你弟再看看。”
翠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敛衣拜了下去,哽咽着说道:“多谢恩人,奴家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何贵忠摆了摆手,说道:“先吃饭吧!”说完,他转身去了外面。
翠儿看了一眼似乎已经睡熟的小弟,听着均匀的呼吸,稍微放下心来,坐在桌旁,大口地吃起来。
有肉,有面,还撒了葱花,放了点辣椒油,翠儿吃得香甜,并认为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饭。
那个中年汉子也是辽人,只是因此而救她们姐弟吗?不知道,翠儿也暂时不想搞清楚。
小弟似乎有了生机,自己也吃饱了饭,接下来会如何,不用过多地考虑,考虑也没用。
长时间的流离生活,已经让翠儿产生了听天由命的心态。今天吃上一口饭,又何必去想明天怎样?
如同水中的飘萍,风中的落叶,飘到何处,吹到哪里,是死是活,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翠儿把碗筷放在桌上,又坐到小弟身旁,望着他的脸色,听着他的呼吸,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个唯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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