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强制要求连妇孺都一并迁来,那么总要考虑这里的将来,而不仅仅是挖矿,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解决大顺自身的问题。
这里的典型的地中海气候,这里想要发展粮食农业,倒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人口足够,足够到可以修筑水利工程,否则肯定是没戏的。
地中海气候,雨热不同期。夏天天气确实热,很适合作物生长,但也确实没有雨,只能依靠灌溉。
而灌溉,也就意味着,这里至少得有个几十万人口,才能做出来这样的攻城。修运河、修水利工程,需要足够的人口。
正如在大石头山以东的地方,大顺取了个新益州的名字,实质上就已经做好了将来分离的准备。
这里其实也一样。
大顺这边的政策,已经确定了,这里的一切都围绕着移民进行。哪怕是挖金子、挖银子,在整体的政策方向上,那也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于是,实际上,这里的也没有太多的产业限制,目的依旧是把产业发展起来,从而最大程度地把人吸纳过来。
也实际上,等同于允许这里将来分离。毕竟,农业、矿产、气候、淡水、土地、森林、煤矿……这里什么都不缺,早晚的事。
由是,这里的土地政策,是和北部的枫林湾地区,截然不同的。
以北纬的一条纬度线为界,以北是小农经济,包括在金矿做工的人,将来都是以“郡界”北部的地区参与授田的。
而金山附近的土地,则不准、也不准备允许小农经济。
准确来说,政策方向上,是在这里搞“财阀”制——朝廷和财阀出资、日后扶植、国有资产出售给家庭商团。
产业以棉花种植、纺织、葡萄酒、采矿、金属加工等为主。尤其是在土地问题上,这里直接省掉了小农分化兼并那一步,直接搞大型农场。
劳动力,仍旧以大顺的移民、或者说强行创造的工资劳动者为主。
也即:
分界线以北的土地,处在适合种植小麦的降水线上,那里以小农经济为主,并且国有土地售卖,以家庭小农场为主。
分界线以南的土地,考虑到气候等因素,这里既不适合小农经济、也没有必要搞小农经济。直接搞大农场,搞契约工劳动,再在北边买份地。
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大顺和西班牙的谈判,为这个计划提供了足够的可能。
西班牙在南美,有足够的人口、有足够差的生产力、也有足够多的金银、同时也就意味着拥有足够大的市场。而西班牙的本土工业生产能力,基本为零,西班牙无法抵御大顺的走私,那么能也只能接受大顺的双边贸易条件,赚取关税。
而金山周围的土地,尤其是金矿附近的河谷地区,是非常适合大面积种植棉花的,且棉花的质量会非常不错。
但,这种地方,不论是气候还是降水,搞小农经济种棉花,是无意义的。
搞不起来。历史上的苏北盐垦后的棉花种植的诸多问题,诸如租佃、分成、地租等错误,没必要再重走一步。
不若直接搞大农场种植,以契约长工为劳动力、以金山的大量一起迁来的妇女为纺织女工和摘棉花女工、以西班牙的南美西海岸为市场、以南美西海岸即将发展起来的铜矿硝石鸟粪石等产业为契机,直接把金山地区打造成整个南北美洲西海岸、或者说山脉以西的纺织业中心。
大顺不要这里的市场,也允许这里各种产业都发展,甚至预想到将来这里自给自足自成体系的分离。
但这都无所谓。
只要几十年内,能吸走个大几百万、上千万人口,什么都好说。
如果历史上那条没走通的路想要走通,只靠松苏地区是不够的。至少还得把山东、京畿等地,拉进资本主义体系,从而形成对以西地区的暴力碾压优势。
也即,假设或许万一可能通过改革、而且彻底的席卷全天下的暴力的革命,完成华北华东沿海地区工业化、瓦解小农经济,即便有外部市场,也得确保工业化地区的转型剧痛是可以承受的,那么也只能依靠移民。
因为,第一次工业革命,世界市场,其实只能容纳几百万的产业工人,不可能再多了。总得给那些既受到冲击、又不可能找到就业的破产小农,找条活路。
自耕农,赚不到什么剩余价值,也就无力花钱去雇人移民来此。
只能依靠工业、大种植园等,能够赚取剩余价值的经济体,来拉动移民。
本意就是:契约工,八年所能创造的价值,在支付船票、支付购买120亩北部土地的钱、八年的衣食之后,依旧可以为雇佣者创造足够的剩余价值。
那么,移民就可以源源不断了。
当然,就现在来说,此时此刻,能够在八年内创造这么多价值的产业,在金山地区,有也只有挖金子这一个行业。
资本又不傻。
所以,以大顺这个封建王朝的水平,此时也只能在这里尝试财阀制。
即由大顺朝廷先出资,建起来一批棉花田、纺织厂,也算是以工代赈,解决占用黄河无人区的问题。
等到建起来、起步之后,则直接出售给私人,扶植财阀寡头,由他们控制这里的棉花田、纺织业、金属加工、采矿、金融等。
这些人,可能是军功贵族、可能是皇室子弟、可能是皇商、可能是作为皇帝的封赏——至少,让这里的“封地”有意义。否则的话,军功封地,封一片数万里之外的荒地,那是无意义的。
将来他们是被百姓推翻也好、是进化成军国容克封建财阀也罢、亦或者是保持这里浓厚的封建残余,那不是现在能管的,最终还要看北美西海岸的人民自己了。
当然,也可能得靠大顺本土这边。说不定将来天翻地覆,最终要解放全天下,也未可知。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目的是移民,而且是尽可能多的移民。
在实学的激进派设想的那一套基本不现实的情况下,这种办法或许就是相对来说最效率的。
也是理论上最符合资本论的——虽然,是逆练的。
正如老马所批判的:在欧洲,劳动者虽然自由,但却天然地隶属于资本家;而在垦殖殖民地,则必须以人为手段,来创造这种隶从。
刘钰所有在扶桑的政策,都是围绕着这个来的。
老马说:一个黑人就是一个黑人,在一定情形下,他能成为奴隶。离开这种情形,他就不能成为奴隶。
一架纺棉机就是一个纺织棉花的机械,在一定情形下,它能成为资本。离开这种情形,它就不成资本。
正如黄金本身不是货币……资本是一种社会的生产关系,一种历史的生产关系。
这里的关键,是“情形”。
而刘钰在扶桑的政策,就是创造这种情形,利用国家的强力手段,而不是依靠自发的积累兼并分化人口增加等,强行创造出这种情形。
靠自发积蓄、兼并分化、人口增加等,不是不行,而是太慢。
他等不及。
他要使得一个华北的华人,在这种情形下,成为在扶桑被剥削的雇工;使得荒芜的金山谷地区的土地,在这种情形下,成为一种可以攫取剩余价值的生产资料。
并且确保,资本能够在这些华人雇工的身上,榨取出远超过船票和八年衣食的价值。
且,在支付了船票和八年衣食后,所榨取的剩余价值的年均收益,要大于在大顺囤地、买地、租佃的投资回报所得。
而要做到这一点,西班牙是关键。
因为西班牙早走了二百年,人口足够支撑起一个市场,且西班牙早年作为世界货币的发行者,完全没有把本国工业发展起来。
西班牙的南美,就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市场。
如果不能,那么就需要军舰、士兵、大炮,逼着西班牙接受贸易。甚至,扶植南美的大庄园主、混血人等,从母国分离,从而经济控制、倾销商品,完成最后一跳。
当然,也包括大顺对硝石、铜矿、鸟粪石的需求,促进南美西海岸的繁荣,从而扩大市场——甚至,如果西班牙缺乏人口和劳动力,大顺也不介意让禁教后的天主教徒,作为“契约长工”,被运到智利的硝石矿和铜矿上。
而现在,依靠着一战和直布罗陀、吕宋、关税等问题,暂时还不需要彻底让西班牙接受自由贸易,前期这点生产力还不愁卖不出去。
现在要做的,便是依靠国有的资本,对谷地进行投资,先把产业框架搭起来。将来直接私有化,扶植财阀,贱卖或者“赏赐”给要扶植的财阀、寡头、军功贵族等。
如果不能搞清楚大顺本土和扶桑垦殖民地的区别,那么是不可能完成快速移民的事业的。
这两者的区别,老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两边所要创造的“情形”、所需要达成这个“情形”的条件、所要为这个“情形”所补足的东西,是不同的。
分不清楚这种不同,也就必然会失败。
甚至可以说,任何幻想着依靠小农垦殖来完成北美华人移民的,在这个时代、在这种交通技术的限制下,是绝无可能的,也是根本支付不起这巨大的成本的。
于是,这一波移民中的一部分,并不是都去金矿干活。
而是,有一部分人一下船,就直接被带到了适合种棉花的、距离海岸线稍远一些的地方。
纺织厂倒是不急。
因为刘钰对黄河无人区的政策里,有一条是组织女性进行棉纺织业生产,依靠对孟买、苏拉特、达卡等地纺织业的毁灭所空出来的西非市场、或者叫三角贸易市场,来减轻征走土地挖河的生存困境。
移民到这里的妇女,都是会纺织的。
只要那边的棉花种出来,第二年移来的百姓,根本不需要过多的培训,直接就可以把纺织作坊、或者南通地区的家庭铁轮织布机的包买模式,直接移植过来。
黄河无人区的工程,也算是完成了演练。
于男性,数年的河道挖掘、湖堤修建等,使得他们逐渐拥有了一定的组织力,并且熟悉了众人劳作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