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皮特的恐惧,比起大顺真正要带来的毁灭,还是差了很多。
笼统点说,皮特通过读历史,读从护国公时代的历史,隐约触摸到了“原始积累”的几种手段, 并且知道了富庶源于原始积累。
但他错把原始积累,当成了目的。
然而,只有把这些原始积累作为手段、并且完成原始积累的真正目的,才算是一个合格的、引领时代浪潮的人。
因为他把本来应该是手段的原始积累,看做历史的终结和英国的最终目的,所以他提出了全球殖民战略和瓦解法国西班牙的舰队计划,要战斗到底。
只不过后来英国靠他豪赌的基础,完成了原始积累到工业革命的转变。
然而他自己的意识, 是把原始积累作为目的的。
所以,他所恐惧的,也只是大顺的贸易品蜂拥而至后,在原始积累层面的问题。
实际上的问题,要比这个严重的多。
比如,一旦放开了自由贸易,资本就会涌向那些盈利的产业当中。
要注意的是:
因为英国对贸易进行极致的控制。
所以大量的资本无处可去,得以投入到英国的大基建——运河工程当中。
放到大顺这边,同样的道理,就是因为松苏地区对土地的改革和控制,大量的资本不得不投入到土地之外的行业。
这是资本逐利性决定的:搞基建,是不是回报率最高的投资?不是。贸易才是。但是,贸易被管控着, 不让入场,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我也想卖茶叶, 但是朝廷不让啊, 而且抓着是真杀头的。
一旦放开贸易管控,大量的资本会投入到贸易当中,而不是去投资基建。而贸易本身……怎么说呢,荷兰就是個现成的例子,贸易可以发财,但会毁灭英国的根基。
英国的根基是什么?
是管控贸易下得以发展的实体经济。
是资本无处可去,不能投入到更赚钱的贸易因为有管控,不得不把大量的白银,投入到运河建设中,以获得比国债的3%略高一些的回报率,使得英国国内的基建水平迅速提升,物流成本降低,为下一步的产业发展打好了基础。
如果100英镑做买卖,买东方棉布再卖掉的利润,高于把这100英镑投入到纺织厂、或者搞基建、挖运河、修道路,那么这100英镑就会买棉布,而不是去建纺织厂、搞基建、挖运河、修道路。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
除非,依靠集权、政府、海军、关税,做到谁敢买棉布,就先罚200块钱。
大顺如果在贸易问题上有索取,那么摧毁的就是英国的实体经济,而带给英国一个虚假繁荣的商业经济。
这个时代, 没有核弹。
荷兰当初繁盛无比, 结果如何呢?商业摧毁了本国的工业,几场战争,打崩了荷兰的军力。
乃至于历史上第四次英荷战争,英国带着军舰和大炮,逼着阿姆斯特丹的金融家,必须买英国国债。
只靠贸易繁荣,在这个时代是混不下去的。况且,这种贸易繁荣的背后,是本国的白银外流,以及大量的白银流入到买办集团的手中。而他们又会把这些白银,送去中国,因为大顺的工业已经起步、加之利息本来也高,回报率更高。
在这个贵金属时代,钱真的是钱,不能印、不能超发,真的就是个“你多我就少、你少我就多”的零和博弈。
而大顺的奇特性,就像是1826年的《英属印度史》里描述的那样:【……曼彻斯特的工厂在一开始就会停止,甚至不可能再次启动,即使是蒸汽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所带来的将是英国快速的全面荷兰化。
而此时真正的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的资本,也会选择支援大顺的工业革命,而不是去投资英国的运河、基建、工业等,因为利润更高。
至于此时的英国,以及皮特所绝望的现实,除了东印度公司问题外,在面临外国货冲击的时候,还面临一个更为严峻的情况。
这个严峻的情况,本质上就是刘钰认为皮特,要么是个昭和参谋水平的、要么就是反对派当久了为了反对而反对水平的原因。
后世有句非常、非常、非常著名的话,基本上多数人都听过,这话就是皮特说的。
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这句话的原文,是【最穷的人可能会在他的小屋里蔑视王室的所有力量。它可能是脆弱的;它的屋顶可能会摇晃;风可能会吹过它;风暴可能会进入;雨水可能会进入;可是英格兰国王却进不去——他全力以赴,不敢跨过被毁坏的地契的门槛!】
这句话所产生的背景,是历史上七年战争结束后,英国欠了一屁股的债,财政要崩,只能想办法抠钱、加税。
而加税的重要一项,就是生产税、关税。
这里面有一个法令,就是“协助搜查法令”。
即:海关官员、税务人员,可利用这些协助令以武力进入任何建筑物,搜查和扣押任何可能被没收的物品。该官员必须有合理的理由怀疑,在获得和执行搜查令之前,应予没收的货物被保存在该处所内,而且这些货物很可能被移走、销毁或遗失。协助令状自签发之日起有效……
简单来说,比如《航海条例》所加的关税。
走私是司空见惯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海关官员、税务人员,有资格进入船上搜查,只要手里有协助搜查令,且怀疑这艘船走私,就可以进入船里面,清查走私货物。
亦或者,比如英国的苹果酒税,酒这玩意儿,也是逃避交税的重灾区。有这个法令,即可进入可能的私酒商的房子进行搜查。
而这件事,从一开始威廉·皮特反对沃波尔的消费税政策的时候,就是皮特一直用来获得资产阶级和城市小生产者支持的一个口号。
他反对这种搜查令,反对海关人员和税务官,进入房屋和货船搜查违禁品。
这里面,其实和法国贵族和巴黎高等法院,以自由而反对清查土地是一个意思——由封建时代衍生出的法国贵族所理解的自由,和法革时代和启蒙学者给出的哲学意义上的自由,不是一回事。
【最穷的人可能会在他的小屋里蔑视王室的所有力量。它可能是脆弱的;它的屋顶可能会摇晃;风可能会吹过它;风暴可能会进入;雨水可能会进入;可是英格兰国王却进不去——他全力以赴,不敢跨过被毁坏的地契的门槛!】
这番话,有一个很著名的案例,即马尔科姆事件。
一个叫马尔科姆的“走私贩子嫌疑人”,被怀疑家里就是个走私品仓库,于是海关人员去查。
马尔科姆让海关人员进去了,但是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地窖,海关人员让马尔科姆把地窖打开,但马尔科姆说不行,因为你的协助搜查令,只是说搜查我的房屋,却没有说可以搜查我的地窖。
海关人员就撤了,回去补办了个搜查地窖的协助搜查令。
但回来的时候,马尔科姆却把自己的房子锁上了,而且还召集了300多人来围观,表示你这回的搜查令是搜查我的地窖的,不是搜查我的房子的。
当然,这件事,应该说,马尔科姆大约没有走私,即便走私,也可能早把货物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