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铁轮飞梭织布机,不能算作大型的工厂制机器,是标准的手工业,而且是家庭手工业配置。
但生产这种手工业机器本身,就是工业革命的一部分。
蒸汽机可以催动更大的鼓风机、更大的鼓风机提供了更高的冶炼温度、更高的冶炼温度提高了钢铁产量、更多的钢铁产量可以用作生产这种手工业机器。
但不管是钢铁产业、还是这种铁轮飞梭织布机,其利润的根源,终究还是那些在方便了东北寒冷去移民、在南洋彻底击溃了印度棉布的布匹。
事实上,按照原本历史的技术水平来看,这种也就是1800技术水平的家庭手工业的织布机,如果在全国普及。
那么,至少原本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候的技术水平,机器布依旧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不是外国的机器布,而是哪怕本国生产的、完全没有关税的本土机器布。
一个国家的工业化,要与时代、与自己的特殊情况相配套。而不是全面照抄原本历史上的先发国家,因为无法复制那些先发国家的人口、人均土地、农村经济。
在东北全面占领了市场的南通二尺八大布的背后,折射出的、背后隐藏的一切,就是大顺的工业革命已经开启。
原本的亚洲棉,是无法纺出足够强度的棉纱的,也就根本无法织出来二尺八宽幅的布。
苏北的棉种改良,解决了这个问题。
原本的本土纺纱机,也是无法纺出了可以支撑二尺八宽幅布匹的土纱的。
苏北棉花种植配合松江府的纺纱进步,解决了这个问题。当然,纺车改良的前提,又是苏北的长绒棉。
原本的冶铁数量,也是根本无法支撑几千上万台脚踏织布机的铁轮需求的。
之前由蒸汽机发展起来的新兴冶铁业,解决了这个问题。
依托小农经济本就脆弱的东北地区,以及依托辽河水运和冰运所辐射的几千万亩地广人稀的土地,由布匹作为最终纽带,带动了棉纺、冶铁、机械行业的有利可图的发展。
最重要的,是垄断资本集团的出现,垄断了大顺的长绒棉。
不管是南洋的、苏北的长绒棉,都是被垄断的。
宽幅布所需的长绒棉棉纱,自然也是被垄断的。
同时,普通家庭无法承担脚踏织布机的成本,以及长绒棉棉纱的垄断导致的百姓无法单独购买,也使得在苏南、苏中地区理所当然地普及了包买制。
如何最低程度地减轻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
那就是铁轮机包买制下乡,依托东北南洋日本市场,实现江苏全省的农村织布机升级换代。
这样,矛盾就转化了。
如果能够完成整个江苏省的农村织布机升级,那么,应该说,大顺的蒸汽机织布行业,以现在的技术进步速度,也至少五十年内,没有生存空间。
但是,矛盾却由直接上机器产业的“对小农经济的冲击、小农经济的反扑”,换为了“棉布生产的发展,与棉花棉纱数量不足”的矛盾。
由原本的,整个黄淮区、苏北区小农破产,发动起义反抗新时代发展的可能。
变为了。
要么继续对外扩张;要么对外扩张到顶之后,新兴资本集团绑架了整个江苏省的人口,要求吃掉国内市场,瓦解国内其余地区的小农经济。
每让一台铁轮机下乡,就意味着,新兴资本集团又绑架了一户百姓。
并且,这一户百姓将支持资本改造全国的进程,也就是他们的铁轮机和宽幅布,毁灭原本小农经济的一尺布的过程。
当然,当江苏省的家庭手工业者们按照资本的意志去改造全国的时候,一旦获胜,也意味着他们自己的灭亡。
他们毁灭了自己阶级意义上的同盟军,那么将来资本消灭他们的时候,自然也就没人站出来和他们一起作战了。
而背后调控他们,该什么时候支持对外扩张、该什么时候觉得翅膀硬了要把全国吃掉的力量,是藏在他们背后的垄断了棉纱和长绒棉产业的资本集团。
或者说,是一条看得见的手,在控制宽幅棉布的产量和去向,决定冲击的方向。
刘钰说,现在去海外是好的。于是,在对欧走私、对南洋的印度棉布替代、以及英国被大顺的走私逼着出台了更严苛的棉布禁令的背景下,酿造出了惟新三年的印度苏拉特棉纺织萧条,并且这场萧条一直延续到今年。
看上去,好像铁轮织布机走入家庭,是稳固了小农经济。
实际上,恰恰相反。
外表看起来和小农经济很像,男耕女织,但实际上江苏省的小农经济已经被刘钰悄悄瓦解了。
每个用铁轮纺织棉布的家庭,实际上都是资本的雇工,只是工作场所在家里而不是在工厂而已。
整个流程,看似自由,实则都是严密的管控下。
南洋的棉花、苏北的棉花,在南通或者松江府,进行轧花、去籽、搓条等流程。
然后进入纺纱作坊,纺织成可以织宽幅布的长绒棉纱。
每个包买商,需要提前预定棉纱,再把这些棉纱分包给在家庭中织布的织工。
织工织布完成,拿到自己的工资——布他们无权自己处置,只能交给包买商,然后再自己花钱买布。
包买商拿到布后,印花缴税。
逃税是很难的,因为上游的棉纱被控制,能织多少布收税部门是心里有数的。原本的棉花和土纱,是无法纺出来这种宽幅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