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刘钰骂过他们,说茶叶全世界独一份的产地,除此之外,别无他家。这纯粹天然的垄断优势,能被西洋人拿走提货的定价权,说你们是废物冤枉你们了吗?
如果说运河问题还能反驳的话,那这件事很多商人是真的无话可说。
实际上在刘钰出手组建贸易公司之前,大顺商人是处处溃败。
在日本,被日本拿走了日本铜的定价权。
在广州,被西洋人拿走了天然垄断的茶的定价权。
这就真无话可说了。
铜,日本是生产方、大顺商人是购买方。
茶,大顺商人是生产方,西洋商人是购买方。
总不能说,各种各样的原因,使得购买的时候拿不到定价权、出售的时候也拿不到定价权吧?
生产、购买,这两者可是极端对立的,按说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这个拿不到、另一个必然能拿到才是。
除了无能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如果说,当年在巴达维亚被扣船,被荷兰人逼着低价赔钱卖茶,那是朝廷无能。但坐在家里,手里把持着天然垄断,被人拿捏成这样,这就真说不过去了。
有些事,刘钰真的是觉得可能中国的资产阶级先天不足。如果说,大顺之前搞自由竞争的贸易,使得内斗频频,互相压价。
那满清搞十三行,几乎已经是小圈子垄断了,依旧还是定价权被西洋人拿在手里、还要被迫卖呢绒。
这就真的挺难理解的,刘钰前世活那么久,是真没见过垄断行业能被人轻易拿走定价权的。
在又一次刺激了这些商人、让这些商人内心遭受了自信打击之后,刘钰见这些商人面色已经没有不好意思、而是被他常骂以至于习惯后,无奈地笑了笑道:“之所以要先说武夷运河的事,便是要说一些公司的成本开支,是非常重要的。”
“运河、运输,这是一部分。”
“香料的垄断、护航、巡查、缉私,这也是能够赚钱的必要投资。”
“驻军、军费、堡垒。”
“造舰、大炮、土改。”
“在阿姆斯特丹修港口、在开普修补给站、维系几艘战舰的护航规模、在茶叶产区安排检查封箱封条。”
“种种这些,都是开支。你们觉得,是不是必要的呢?”
“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说,包括之前的对日本的贸易公司,也必须要承担一定的军事义务,正因如此。”
“这些开支,本就是保证450%毛利润的基础。没有这些开支,也就没有这么高的利润。”
“这一点,我是必须和你们说清楚的。”
“按说,我来监管你们,只要保证利润、保证我承诺的最低年息,这就够了。”
“但总有一天,我不可能一直监管。我希望你们能够成长起来,董事会日后做决定的时候,要适当地向前看。”
“用长远的眼光看问题,不要只看今年的利润、明年的利润。不要只看投资运河要花几十万两银子,却不想想修好之后能得到多少钱的回报。”
“我知道,有人觉得,每年抽走百多万两的银子,给朝廷,建海军、修炮台,很多人觉得冤屈。”
说到这,很多人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内部关于每年要被朝廷抽走百多万两银子搞海军建设,的确很多人心有不满,觉得朝廷又在吸商人的血。
这种不满,刘钰心知肚明,是以今天先用武夷运河,让武夷茶的利润从100%涨到了450%这件事,说一下必要开支的重要性。
让这些被勤劳的劳苦大众惯坏了的、养废了的商人阶层,不说回到先秦时候“奇货可居操控政治”的水平,最起码也得达到“财阀对内残忍、对外扩张”的水平。
如今大顺的工商业发展,走的其实就是国家扶植财阀的路子。
已经渐渐兴起了几大财阀。
对日贸易财阀集团;南洋银行业和种植园业财阀集团;造船机械采煤冶铁财阀集团;海外出口财阀集团。
朝廷有股份、勋贵王公有股份、皇帝内帑有股份。靠着皇权的支持,授予一些便利和垄断权。
搞垄断性质的大财阀,既便于朝廷控制,也便于集中力量。
做财阀,得有做财阀的觉悟。最起码财阀得知道什么时候得舍得花钱、什么地方的钱不能省。
当财阀若是当成内残外忍的水平,那就真是扶不起来了,老老实实当四民最贱的那个就行了。
大顺是个讲究“道理”和“名正言顺”的国度。刘钰既然选择了监管,就需要和这些人讲明白道理,在商言商,只从单纯的商业利润的角度去讲。
至于说商业利润之外的东西,比如加强对南洋的控制、为大顺找一个人口泄压阀、为将来战争准备战列舰等等这些,他并不提。
他希望将来有一天水到渠成,等到对英开战的那一天,这些被寄予财阀希望的大商人们,会是全大顺最支持开战的那群人。
甚至,会用低息回报买足够的战争国债。
若能做到那一步,也算是他们有了自我的阶级意识,至少有了做统治阶级的觉悟——为自己是统治阶级的国家承担义务。
什么时候能拿出地主阶级镇压农民起义那般积极的阶级觉悟,去搞对外扩张、对内煽动,什么时候这群人就算是真的觉醒了。
但现在来看,距离拥有这样的意识还早,还得一步步地培养。现在就整天琢磨着永禁齐行叫歇、请朝廷放开土地购买等。
既是个漫长培养的过程,刘钰也就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往深里说。
在众人沉默了一阵后,刘钰笑道:“罢了,来日方长。今日是公司大喜的日子,我就不这么煞风景了。点到即止、点到即止。刚说的有些沉重,现在便说说和茶叶有关的、令人高兴的事。”
他回身在幕板上擦去武夷运河字样,又写了两句诗。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