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朝,一直以来实行的,是最为标准的土地私有制制度。自唐朝均田制瓦解之后,土地自由买卖,自由租赁,国家都不能干涉。”
“当然,我们也没有你们那边的村社的传统地租,传统在金钱利益面前,一文不值。我们千年前证明了这一点,你们最近的圈地运动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想,你一定对伦敦街头游荡的失地农民,印象深刻吧?当然,你们有《济贫法》。”
“从《济贫法》问题上,就能看出来天朝和你们英国在一些问题上的重大分歧。”
“这有助于你们理解天朝,什么是天朝、天朝存在需要做什么,以免我们彼此之间产生诸多误解。”
他借着济贫法的问题,逐渐把问题引到了土地问题上。
或者说,引到了英国和大顺在“抑兼并”问题上的巨大分歧。
英国在前朝嘉靖二十九年,就开始征收济贫税了。
这是一种标准的资产税,按照土地多少、房产多少、产业多少来征收,以资产总额决定要承担多少济贫义务。
从经济学的角度上讲,这种税,以及这种济贫制度,实际上就是一种“鼓励兼并”的调控。
比如一个自耕农,有100亩地,假设要缴纳10两银子的济贫税。
一个农场主,有10000亩土地,要缴纳1000两银子的济贫税。
那么,济贫济的是谁?
自然不可能济到自耕农、小生产者的头上,他们是纳税的。
而是要济到穷苦的人身上。
理论上,没有工作或者工资过低,才能享受到济贫补贴。
原本在农场打工,工资肯定比济贫法规定的最低工资高。
但是,很显然,农场主会选择降低工资,把工资降到济贫法规定的工资更低的程度。
比如说,原本在农场打工,一个月赚5钱银子,而济贫法固定月薪4钱银子才能领到济贫补助。
农场主一看,这不简单吗?我把工资降到3钱银子一个月,打工的每个月能领3钱银子的工资,还能领2钱银子的济贫的面包补助、房租补助等等。
你我我好大家好。
这就等于什么?
等于对大农场主、大产业主、大资产者来说,这就是脱裤子放屁的循环:我缴纳的济贫税,最终通过工资调节,等于我根本没交钱。只是把我该付的工资,一半以工资的形式、一半在政府那走了一圈以济贫补助的方式,发给雇工。
而对自耕农、小土地所有者、小手工业从业者来说,这就不是脱裤子放屁了:我是自耕农,不可能专门去雇人干活,但济贫税我还得交。
很显然,这推动的是什么呢?
推动的,是自耕农破产、小手工业者破产。
推动的,是农场规模扩大兼并土地、工场手工业打败小手工业者。
推动的,是底层使劲儿生孩子,然后工资越发的低,要么去做工要么当契约奴。
如今,英国正在酝酿新一轮的《济贫法》改革,但改革的方向,从经济学原理来看,仍旧是以“鼓励兼并、鼓励工场业、消灭小农、消灭小生产者”为方向。
反过来,大顺这边,实际上也在酝酿一场税法改革。
然而,以松江府准备试行的“十一税”国库地方分税改革来看,大顺的税法改革,实际上是一场“抑兼并”的改革。
通过明确的十一税,砍掉在自耕农、小农、小生产者身上的摊派、地方加派、徭役力役等。
这次改革砍的这一刀,实际上是砍在了士绅身上,因为他们有合法的避摊派避力役的能力。
也就是说,之前每年全国至少大约一亿两的有形或者以劳役模式的税收,其中2500万的国税土地税,是按照土地均摊的;而剩下的7500万的地方税,实际上是全压在了自耕农、小农的身上的。
现在,理论上如果税法全国推广,则是将全国的总土地税收定在7000万两,国库依旧按照之前的拿走2500万,剩下的4500万归地方。但,这7000万两的总税额,是均摊在全国土地上的。
这就使得自耕农不容易破产、小农经济更加稳固、男耕女织的模式更加持久,且更能抵御冲击和天灾。
两种税法改革的区别,也就是英国和大顺之间的最大区别的一个体现。
大顺无论哪个皇帝,至少在出发点上,绝对不敢实行“鼓励兼并”、“鼓励小农破产”的政策。
当然,执行下去变成什么样,那又另说。
刘钰和法扎克莱说,天朝早就完成了圈地运动,也不是完全瞎说。毕竟,陈胜吴广是与人“佣耕”而不是“佃耕”,没有村社公地和井田公地,都是私有土地的话,怎么圈?当年先秦村社的公地,又归谁了呢?
只不过,可以理解为,农业技术进步飞快但工业技术没达标,最终这一步走完,可工业技术上的进步却又不足以让城市和工厂容纳那么多人,但农业技术却早已达到欧洲16世纪的水平,于是最终搞出的租佃制和小农经济。也促使讲仁义的儒家魔改,以及复井田在汉朝的农业技术水平下就成为一种反动了。
应该说,要是英国圈地运动继续进行,却又没有美洲泄压和工业进步,人口继续暴增,早晚也得走到小农加租佃这一步。
这是一种妥协,给底层的巨量人口一条差不多恰恰饿不死的活路,否则就是你死我活。英国砍完国王脑袋那段期间的掘土派运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刘钰讲这其中的区别,其实就是想通过英国东印度公司,给英国政府传递一个信号,以及让英国政府更加“了解”中国。
甚至,似乎像是一种委婉的示好。只不过似乎碍于法国的存在,不好说的太明确。
这可以称之为“鸦片惩罚外交”。
所谓,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之下,危机就在眼前。
大顺正在上一个巨型的、耗费几千万两的治淮工程;大顺要考虑国内改革,要解决国内的诸多问题;大顺的武装中立是绝对真心的武装中立,因为大顺在解决掉国内危机之前,无余力继续扩张。
当然,他不能说的这么直白,所以他要提航海钟问题——以让英国顺理成章地做出判断:大顺下南洋的目的,是为了获得移民区解决国内土地问题、是为了拿到去往南半球大陆移民的跳板。
鉴于赤道无风带的存在,必须要借助洋流,这就需要借助东太平洋的岛屿,搞三角跳。
而太平洋茫茫,岛屿狭小,没有大陆,缺乏航海钟找不准经度,就没法三角跳。
这玩意儿,岛屿不是美洲大陆,甭管经度,航就是了,总能到。
岛屿稍微偏离点纬度,又不知道经度,说不定一场风暴就特么飘到美洲去了,没法三角跳。
刘钰当然就是在扯淡,他对南半球移民的事,寄托在将来的“大顺版的、但是真有金子的南海和密西西比公司”上,但这个蛋在英国东印度公司面前却扯的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