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作为前大议长,亦算是个“亡国之君”,此时他还真的就挺担心荷兰的命运的,以一个“亡国之君”的身份担心荷兰的命运。
面对大顺已经是破罐破摔、原来的鞋碎了现在自己光着脚、我就这样了你能奈我何难不成血染阿姆斯特河河口?
按说事有轻重缓急,此时更该考虑法国的问题。
但是。
现在要考虑法国,就不得不考虑大顺,而且现在荷兰与法国之间还要靠大顺斡旋。
按说,荷兰之前奉行的,是外交决定命运的政策,同是欧洲国家,根本用不着大顺居中斡旋。
只是,如今却还涉及到一个“政治正确”的问题。
这个政治正确的问题,分三个大的方向。
当初,荷兰百姓欢呼奥兰治上台的时候,有一个重要原因,摄政议会派引发了民众的不满。
那就是,摄政派这边名正言顺、身正不怕影子斜、浩然正气地履行国际条约的义务,出兵出钱,支持特蕾莎女王继承奥地利王位。
然而,这么名正言顺、浩然正气的事,摄政派却“低三下四”地去和法国人打招呼:我们只是履行承诺,我们出兵也是颇有奥地利和英国的压力,我们不是要与你们为敌,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啊。希望你法兰西不要生气,不要对我们荷兰过于愤怒,好不好呀?
这种低三下四的态度,就让还有大国情怀的荷兰百姓,相当的愤怒:干就是了!做错的是法国、是普鲁士,他们当初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上的签字了,结果人一死就不认了。他们做错了,咱们荷兰是出于正义,凭什么还要对法国低三下四的?
干就完了!
去讨好法国、说好话,这不是下贱吗?
这不是卖国吗?
这不是毫无荣誉和尊严吗?
要是奥兰治家族做执政官,能这么下贱吗?能这么卖国吗?
肯定是带领我们荷兰的军队,打的法国丢盔弃甲,怎么可能还去舔法国?
这,就是刘钰说的,必须要把荷兰百姓心里仅存的那点“大国情怀”彻底磨灭、打碎、烧毁、幻灭的原因。
韩非子曾言: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荷兰的问题,就是现在明明没有世界强国的实力,却存有世界强国的心态。
这种心态不除,日后合作就很难。
倒不是说这种“天朝上国”的情怀是错的。而是说,不是阿猫阿狗都该有这种天朝上国的心态。
好比朝秦暮楚的那些小国,百姓对国君朝秦暮楚非常不满,认为认定了一个盟友就该坚持到底,比如认了秦国为盟友,那杀楚国人的时候一定比秦国更狠、更卖力,就不应该怕报复,更不该私下里和楚国接触……
再好比朝鲜国,如今朝鲜国按说也挺憋屈的,大顺的使节去了,就得好好招待,不敢怠慢,还得经常行贿,请说好话,连王位继承都得请示北京。
结果有朝鲜的人民非常不满,觉得大王简直懦弱、下贱、没骨气。就该发兵辽东、直破山海关,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干就是了!
以上两种,便与荷兰之前很多百姓的心态一致。
可能区别就是荷兰是“祖上真的阔过”。而朝鲜是祖上真没阔过。
问题是,没有大国的实力,却有强国的心态,这就是作死之道了。
摄政派做的其实没错,法国可以是朋友,只要不是邻居即可,但最好不是敌人。
英国人坑荷兰的地方那么多,英荷战争都打过好几次了,贸易渔场都被抢,凭啥要和英国走那么近?就因为奥兰治家族当过英国国王?
和英国人结盟,真要是死心塌地,打输了咋办?英国人有军舰作为长城,见势不妙,溜回岛上去了,荷兰咋办?法国是欧陆第一陆军强国,荷兰凭啥抵挡?难不成荷兰转进扔了七省转进苏里南以大西洋为壕?
现在的战局,也的确印证了摄政派的担忧:英国人见势不妙,坎伯兰公爵的精锐部队溜回去了,荷兰傻眼了。
奥兰治的威廉四世上台之前,确实没有太多承诺。
诸如废除包税制、退回行会制、扼杀商业寡头、打压金融资本家等等,这都是荷兰百姓,荷兰保守阶层的一厢情愿。
然而,威廉四世上台之前可是承诺过,要坚决地与法国作战,不会和那些下贱、卖国的摄政派一样悄悄和法国接触,要奋战到底,和他的祖先们一样——那时候普鲁士退出战争,荷兰优势确实很大。所以那是威廉四世唯一能做的承诺、高姿态的口号,不然啥承诺啥口号也没有,可不好当这个执政官。
而且本身他当执政官的内核,是普鲁士退出了战争;但面上看,是刘钰等中国人欺人太甚,侮辱荷兰的国格,非要让荷兰当朝贡国之类的。
他是借这个政变的、刘钰给他挖的坑也是这样的坑,自然在对外问题上,要足够强硬。至少显得足够强硬。
如今威廉四世干了几年,天怒人怨,矛盾重重,荷兰保守派们的一厢情愿的政治诉求,一件没达成。就剩下了一个“对敌坚决且强硬”这么一个人设了。
这个人设,几乎已经成为了威廉四世最后的遮羞布,也是最后的一点正统性来源。
本身就佝偻鸡胸畸形,上不得战场,行动无能就只能嘴上找。
不能对法软弱,这,是威廉四世统治的政治正确。他仅仅承诺过这么一件事,而且当初许多还有大国情怀的荷兰人听到这个承诺,痛哭流涕,认为荷兰将会重新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