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殖民者有双重使命,要破坏旧的一切,也要按照殖民者的需求来改造成新的一切一般。
大顺下南洋,一样也是这样的双重使命。
破坏旧的一切。
按照大顺的需求,来改造成新的一切。
问题是,对大顺来说,需求的南洋,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这些问题,哪一个都是难题。
随便挑出来一个小问题,也足够许多许多年后,搞社科文史的,写出一篇宏大的硕博论文了。
刘钰说要考教考教牛二等人,也着实有些强人所难,实在把他们难住了。
因着他们受了刘钰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思维方式和看待世界的角度,渐渐和大顺的主流意识形态格格不入了。
旧时代即将过去、新时代即将来临的所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不只是大顺这边的被潜移默化影响的人有诸多困惑。
欧洲那边也是一个鸟样,真正开始理性思考和用新的角度认知世界的人,在这个时代必然是困惑、迷茫的。
他们被潜移默化接受的新思想影响了思维,可以试着去用新的角度去解释世界、可以发现世界的一些问题,但是,他们找不出改变世界、解决问题的办法。
如果他们没有受到新思想的熏陶,其实问题反倒简单了:瞎子看不到世界,那么世界就不存在。
让个朝廷的清官、百姓传诵的好官来解决爪哇的问题,只怕先把糖厂拆了;把种植园甘蔗园分成小块土地分给百姓;为民做主,打压豪商;遏制罪恶丑陋的资本主义萌芽……
但对牛二等人来说,他们这十余年受到的熏染,让他们觉得这种做法纯粹扯淡,根本就是刘钰常说的“反动”,和复周礼差不多的跟不上时代的想法。
“反动”不一定是坏的,因为好与坏得有个标准。关键就在于这个标准,以什么为准。
拆了糖厂、甘蔗园分成小块给百姓种大米,以大顺的小农经济为基础衍生出来的意识形态来说,肯定是对的。
但若跳出这个小农经济为基础衍生出来的意识形态标准,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是天朝选择了改造后的儒家,而不是儒家上赶着去绑定的天朝。物质基础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看上去,只是一个怎么统治羁縻地域的问题。
实际上,则是大顺内部新旧两种意识形态的默默交锋。
而牛二等人,生在旧时代、活在旧时代,却偏偏在威海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新思想,这也就导致了他们感觉到这个问题,是真他妈的难。
一群人讨论了伴宿,实际上什么结果也没讨论出来,完全不能达成共识。
哪怕是刨除掉那些觉得“咱们屁股坐的地方变了、脑袋也变了,这不是把起事时候的宣言当放屁”的那些想法,依旧是难达成共识。
可喜的是,不论谁提出了一些想法,总会有人在思考之后,指出这个办法会导致的问题、错误。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起床号吹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和遥远的锡兰、印度绑定的归义军士兵起来吃饭、解手、准备列阵的时候。
牛二等人顶着乌黑黑的眼圈,来到了刘钰旁边。
海面上,军舰已经准备起航,船上装着大炮,根本不准备用牛二等人缴获的荷兰炮。
船上也有补给,也根本不需要再花费时间将井里汶的补给装到船上。
李欗要率领着舰队朝西前进,为围歼荷兰撤走军队的归义军提供物资和炮击支持。
刘钰留在了岸上,要和归义军一起行动。
看着眼圈发黑的牛二等人,刘钰忍不住笑起来道:“好嘛,人家读书的为了当官,十年寒窗苦。你们为了当官,想清楚爪哇的事,这是一夜没睡啊?”
牛二也不扯大旗,拍了拍还有些不清醒的脸,笑道:“鲸侯这话是真的没错。要不是能当官,有几个愿意苦读十年圣贤书的?有那时间,看看小说、听听戏文不好吗?”
“我们这么干,不也是为了个前途吗?现在前途就在身边,鲸侯却要考教考教我们。这题,着实有些难。”
“昨晚上我们商量了大半夜,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好像怎么都不对,怎么都有问题。”
刘钰心道,这倒是好事。信念不坚定、旧想法和新想法冲突的时候,自然会觉得做什么都不对。
他从怀里摸出一盒用来提神驱蚊的薄荷樟脑,扔给这几个人,笑道:“这事儿啊,关键是找对问题。”
牛二朝着自己的太阳穴上了摸了一些,又在人中上擦了一点,将盒子扔给旁边的,苦笑道:“其实我们找对问题了。”
“哦,问题是什么?”刘钰笑盈盈地问了一句。
“问题是,下南洋,到底是为了什么?”牛二觉得找对问题,不难。
“所以呢?”刘钰依旧笑着,问了一嘴。
“所以?所以我们觉得,站在圣天子的角度,是一回事;站在抽象的华夏的角度,是另一回事;站在大商人的角度,还不一样;站在奴工的角度,又不一样;站在出洋想种地的人,换了个样;站在天子和勋贵大商人的贸易公司的角度,另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