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6年1月26日,迈阿密西郊。
海的方向吹来湿润的风,把欧洲人的号角和印第安人的歌声裹住,揉碎,幽幽扬扬地播洒到青黄相间的广袤草原。
战争的氛围正变得越来越浓。
勃克隆先生推着满载沙包的手推车艰难地走在路上。
没错,艰难地。
脚下是用碎石和沙包临时铺成的便道,既不够宽也不够平,勃克隆先生每天要在这样一段1.3公里的破路上走4个来回,才坚持了三天就已经感觉到透支。
手臂酸胀,腿脚灌铅,脚掌和手心爬满了层层叠叠的水泡,旧的已经挑破了,新的也充盈起半透明的组织液,皮和肉在颠簸中挤压推搡,动一下都像针扎一样让人难受。
我的人生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勃克隆先生品味着刺痛,沉默地质问着自己。
他的一生真得没什么值得回首的。
出生的时候西班牙的经济就已经日暮,英国、法国、荷兰……这些远比西班牙年轻得多的霸主在世界范围挤占着西班牙殖民帝国的利益,但国内却完全感受不到。
这种情况既可笑又可耻。
因为假如勇者迟暮,身陷狼吻,群狼在撕咬他的四肢时他至少还能感受到疼痛和绝望,还能在刺激下挣扎求存,无论那挣扎是否有用。
可假如勇者截瘫,那些曾经象征他力量的四肢、躯干就成了完全多余的东西,多一块、少一块,头脑都只会麻木地接受,不会生出半点实感。
西班牙就是这样一位患有高位截瘫的勇士。
小的时候,勃克隆先生时常能听到诸如“哪哪哪的殖民地丢了”,“哪哪哪的战争败了”,“明明是英国和法国的争斗,西班牙却失去得最多”一类的传闻,但即便是最热血冲动的青春期,他都很少为此悸动。
自由民的生活太艰难了,辛苦一年入不敷出,祖传的家产日见减少,累积的债务越筑越高。
帝国的损失只是那些富人和贵族的损失,不可能也从不曾和他们这些卑贱之人扯上过任何关系。
麻木的童年接续麻木的少年,然后又是麻木的青年,等勃克隆先生回过神来,他已经继承了破落的家业,还和夫人有了一双懂事的儿女。
他当然希望自己能成为能让儿女骄傲,让妻子信赖的好男人。
然而现实偏偏就是那样,地里的收入每况愈下,到了他这代已经只够偿还每年的债息,什么骄傲,什么责任,光是保证每天寒酸的两餐就费尽了他们的心力。
他跃动的心很快又变得麻木不仁,一天天,一月月,骤然梦回,劳尔已经长成了十岁的可靠小伙。
转机可以说是突如其来。
毫无征兆的,有宣令官来镇上动员,把迈阿密描绘得像天堂一般富庶肥沃,勃克隆先生那天恰好又挨了鞭子借酒消愁,脑子一热就签署了移民申请,等清醒过来,一切早已刻木成舟。
已经不可挽回了。
平静而卑贱的自由民生活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根据移民申请的条款,他已经把自己的祖产卖给了领主,货款优先抵消债务,真正交到他手里的还不到十个皮斯托尔。
他无路可退,只能强撑着自尊,牵领着妻儿,用全家80%的财产购下了去往新大陆的四张船票,在海上飘荡了一个多月,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充满了恐怖传说的新大陆的土地。
1786年1月2日,勃克隆先生清楚地记得他抵达迈阿密的日子。
当时的忐忑与不安,繁华与荒凉,热情与冷淡,是德雷克商会无处不在的关怀温暖了他的心灵。
在他看来,这个奇怪的英国商会的所作所为就像圣经中描述的那些圣者,彻底地颠覆了“有钱人”在勃克隆先生心中的形象。
勃克隆先生想不明白。
除了致力于传播上帝的福音,他想不明白还能有什么理由能让商人放弃对利益的追求,把土地、粮食、金钱……一切的一切不求回报地送给他们这些毫无利用价值的开拓民。
但美好的生活确实来了,勃克隆家拥有了比祖产更广阔更肥沃的土地,来到了比故乡更平等更温柔的村庄。
那位传说中购置了土地的有钱人最后也没有赶在第一次村民大会之前迁入村庄,大会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对穷人有利的村约通过了,完全由穷人组成的委员会成立了,富有人望的图卡先生以高票当选委员会主席,又以主席的身份成为了第一任民选的村经理。
随后,泰极否来。
勃克隆先生从未想过他在麦浪乡偶遇的那群印第安人会以敌人的身份向迈阿密宣战,更没想过这场战争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