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椿的卧室里,浓郁的中药苦味弥漫着。
老头还是像从前一样固执,他是个刻板的儒者,坚持让家人给他穿好隆重的朝服,哪怕如今他已经很难从床上起来。
“杨司徒,朕来看你了。”
靠近了看杨椿,他确实老了,老到脸颊凹陷到骨头都凸了出来,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了任何神采。
见元冠受进来看望他,杨椿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家人按住。
杨家的人很清楚老头子的身体状况,再折腾几下,说不定现在就直接没了。
坐在床边,沉默了片刻,元冠受率先开口。
“朕听说杨司徒临离京时,告诫子侄儿孙,杨家之所以有高官厚禄,正是对朝廷忠贞,小心谨慎,不议他人过失,对人们不分贵贱,均以礼相待。有的人坐着待客,有的人趋附权势门庭,有的人好议论别人长短,这些都是立身处世之大忌。人应有满足的时候,不可苟求千载之名。”
“老臣...惭愧。”
杨椿干瘪的嘴巴开合着,牙齿已经掉的差不多了,从喉管里发出混杂着气声的话语。
“齐王当年还在的时候,朕做的事情,让杨司徒黯然去职,难堪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机会跟杨司徒聊聊。”
杨椿摇了摇头,道:“陈年...往事,至尊提它作甚。老臣,太衰老了,不能为至尊做点事了。”
杨椿浑浊的眼珠里,开始渐渐有了神采,说话也利索了一点。
元冠受心里一紧,杨老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别自己一登门他蹬腿了。
“这几年...关陇百姓生活的变化,老臣看在眼里的。”
“至尊,是个好皇帝。”
“杨家人求权位,是为了保子孙后代,政争也是出于公心,至尊切莫介怀。”
断断续续地,老头又说了几句,忽然,杨椿干枯如老树般的手握住了元冠受的胳膊,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神中满是沉湎,说话也能完整地大段大段说了出来。
“景明四年的时候啊,那是三十年前吧?哎,人这一老,记不清了。
那时候梁州武都氐人杨会率众起事,宣武帝命我以冠军将军、都督西征诸军事,率领大军前去镇压。
当年五月,我杀了数千氐人,可很奇怪,这些氐人被杀的整个部落都没了,还敢半路截夺官府运输的军粮。
那时候这些截粮的氐人被我抓住,想都没想,就杀了。有个士兵暴虐,用刀剖开了氐人的肚子,那氐人的肚子里,全是塞得满满当当的树皮。
老百姓,饿极了啊。
正始二年四月,东益州仇池郡氐人再次起事,还是我去镇压的。正始三年,秦州羌人起事,泾州各族纷纷响应,关陇大震。我随安西将军元丽领兵镇压,元丽用了我的缓师诱敌之计,乘着叛军松懈偷袭成功。回朝后,我升了太仆卿,加授安东将军。”
元冠受听着杨老头唠唠叨叨地讲着前朝往事,也没有什么不耐烦,反而听得很认真。
“所以啊,孝昌年间的时候,老臣是真不想在当这关中大都督了,陇口兵败,老臣去职也是顺水推舟。朝廷用老臣,是因为从宣武帝开始,老臣就负责镇压关陇起事的民众。
镇压一次,老臣的官帽子就换个新的,官职越来越高,可老臣就在想,老百姓为什么没完没了的造反?是他们活着没事干,非得想去死?”
元冠受默然道:“能活着,谁想去死。”
杨椿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的面色变得红润了起来。
“至尊,为天下人谋个活路吧。老臣出生时,天下分裂,百姓离乱。老臣如今快死了,天下还跟以前没什么差别。若是真有来世,老臣宁愿做个太平人,也不愿再拿老百姓的人头,换这顶官帽子喽。”
昭武三年三月初七,司徒杨椿病逝于华阴老宅中,元冠受下旨追赠太师,谥号文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