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大草原上,一匹驮马拉动着平板车踯躅踱步,李嗣源正握在上面,他的身子被张毯子给裹住,用兽皮袄子垫着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已是十分的虚弱。
连日奔波逃亡, 惊魂未定的妻儿家眷、余部兵马好不容易得以喘息之机,就地歇息整顿。李嗣源再悠悠转醒过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因为李嗣源觉得自己四十多年前,自己应该也曾在这里盘住过一段时日。
然而当年过着逐水草而住的游牧生活,居无定所, 李嗣源也不知道哪里算是自己的家乡...亦或者说,当初在大漠上曾经经过的地方,也都可以说是他的家乡。周围的景致对于李嗣源而言,是他从记事开始便身处的环境,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亲切,这也使得他心中无比感慨,更觉黯然神伤。
人世间走了一遭,兜兜转转一番下来,没想到临了时候,我这也算是重归故地了...李嗣源心中喟叹念罢,他的思绪忽然间回到了几十年前,追忆遥想起自己尚还在塞外随着部族迁徙漂泊的那段岁月......
虽然宣称继任后唐皇帝之际,李嗣源便将自己的高祖、曾祖、祖父母、父母也都追尊为皇帝,可实际上他双亲早亡...少年时节的李嗣源也不过是个塞外沙陀小部族当中的落拓族民,那时的他便沉默寡言,行事低调内敛,只是每日为生计操劳,性情磨砺得较之年龄相近的沙陀儿郎也更为坚韧。
只是当时年方十三的李嗣源, 每日惦记的就是自己放养的牲口会不会被野狼咬死,近几日又能否打到些猎物,遭遇黑灾、白灾自己是否有冻死、饿死的可能,乃至为了争夺水草丰茂的地区,会不会再与其它游牧部落大打出手...等诸多关乎生计的问题,什么天下大事与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虽然也曾听部族内有人谈及,南面大唐那边,有个名为黄巢的反军大首领转战各处,甚至杀入唐人的国都长安,又要建立起一个新的帝国...可这些事对当时的李嗣源而言,也仍旧太过遥远。
毕竟李嗣源所在的部族规模有限,唐廷即便时局动荡,中原王朝似乎也要变天。可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镇守北疆的藩镇牙军,也不是轻易能去招惹的...所以李嗣源随着部族仍旧操持着以往的游牧生计,直至沙陀人中的朱邪氏那支大部族,听闻曾经接受唐廷册封,而后却又出塞流落于草原上的首领寻到他所处的部落。
李嗣源知道朱邪部的首领名为朱邪赤心,曾为唐廷册封为阴山都督,并赐名李国昌,统领沙陀三支部落兵马,在南面云中代北地界还曾历任守提使、防御使、刺史等职务。只是后来因恃功横恣,与唐廷闹得很不愉快, 遭受昭义军、卢龙军、吐谷浑都督几路兵马的夹击,也只得流亡遁入塞外。
可是不出一年光景,朱邪赤心离开阴山鞑靼的领地,卷土重来,却是招聚塞外各部沙陀族民,打出扶唐社稷的旗号...那时的李嗣源也没觉得自己会迎来命途的转机,毕竟一个族群内地位低微,且方才十三岁的半大少年,沙陀诸部被朱邪赤心召集,共谋大计,与他又能有什么关系?
然而李嗣源还记得那一天,自己因射猎到的黄羊与部族内的青壮起了争执,他以一敌众,也仍抱着股凶强好斗的狠劲。毕竟草原上生存不易,与天斗、与地斗、与其它族群斗...甚至还要与部落内的族民去争去抢,李嗣源深知自己父母早亡,更要发下狠心,表现得更为强硬...否则如若别人以为他软弱可欺,恐怕以后也注定无法抬起头来。
只是斗殴得愈发激烈,李嗣源将几个少年放倒在地,打得他们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其中不肯服输、好勇斗狠的甚至掏出随身割肉用的小刀持刃相向,闹到无法收场,额角也被打破,嘴边仍有未擦干血迹的李嗣源,便如负伤的野兽一般,他瞪目来回怒视,依然不肯退让。
忽然却有一彪身着黑衣黑袍的骑军疾驰而来,驱散开那一众沙陀少年,并将李嗣源团团围在中间。当李嗣源警惕的望去,也本能的察觉到这拨由沙陀朱邪部招聚的锐骑久经杀阵,俱是剽悍凶狠的精锐甲骑,也绝非寻常游牧族民能够比得上的......
其中为首的那个人,李嗣源眼见其骑乘着一匹通体油光锃亮的黑鬃战马,虽然隐约瞥见他有只眼睛一片混沌,看似眇目失明,可另一只招子睥睨俯视下来,也仍透出股凛然势威...对方年纪看来也不过比自己大上个十来岁,李嗣源却能深刻的感受到那人身上散发出一种雄主的霸气。
这,便是他与自己的义父李克用初次相会时的情景。
李嗣源也还记得,那时的李克用饶有兴致的打量过来,旋即便用沙陀语大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