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湜一直维持着躬身的状态,老腰早已坚持不住,闻言如释重负,直起身道:“多谢相公斧正,不知这份弹章何时呈上较为妥当?”
“嗯...”范质迟疑了一阵,徐徐回道:“此事急不得,圣上近日脾气有些捉摸不透,待我今日入宫面圣后再议。”
近日,皇后符氏的病情急转直下,令郭荣心情郁结,在宫中数次大发雷霆,吓坏了不少内侍宫女。
而且淮南战事也相当不顺,李重进三番五次请求撤兵,并要求朝廷严惩懈怠失职的李继勋,无疑是在郭荣本就狂躁的心头火上浇油。
若是张湜手中这份弹章再呈到郭荣案头,让郭荣知道,“神圣”的国子监里有人大行贪墨之举,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范质是个有底线的人。
以冯吉为首的冯道残党虽然是范质的政敌,但这帮官员里有不少数朝老臣,以及当世名儒。
范质敬重他们的学识与苦劳,只想敲打敲打他们,不想真将他们敲碎了,到时候谁脸上都挂不住。
至于冯吉,范质其实隐约知道他在密谋些什么,也听说过花间社的传闻,但并不放在心上。
只要冯吉还窝在太常寺,范质就自信他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是,下官明白。”张湜是个老油条了,虽是初入开封,还没摸清门道,却也明白开封官场水深似海,听范相公的总不至于行差踏错。
下午未时,郭荣果然召范质入宫议事。
范质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到了郭荣眼中密布的血色,心中暗道不妙:皇后符氏的病情也许又加重了。
说起来,符氏的病情确实有些离奇。
在淮南时,符氏的病还只是很常见的水土不服症状:呕吐、厌食、失眠、精神不济。
一干御医都认为,只要符氏能回到开封,病情自然可以好转。
可回到开封后,符氏的病症却如脱缰之野马,用任何药石都再难抑制。
范质从一位相熟的御医那打探到,如今的符氏已是干瘦如柴,身上遍布渗人的红斑,且浑身发烫神志不清,随时有薨逝的可能。
“臣,范质,参见陛下。”范质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郭荣揉了揉深陷的眼窝,吩咐内侍道:“快给范卿上座。”
范质从郭荣的口吻中,听出了深深的疲倦,心中是既叹息又恼火:对圣上来说,今年可真是祸不单行,但这是他自找的,谁叫他非要亲征淮南?浪费民脂民膏不说,还一无所获......
见范质坐下,郭荣稍稍正了正身形:“范卿,朕听闻,李重进那个在滁州任职的三子归京了?”
范质面色依旧恭敬:“此子名为李延庆,在滁州立下功绩,已被提为留台监察御史,两日前入京,不日就将赴任洛阳。”
郭荣又问道:“听说他在滁州立下了不少功绩?”
范质不急不慢地回道:“确有此事,在撤兵之前,滁州乃是淮南六州治理最善者。”
“那便是功臣,朕明日有空,该见见他。”
......
亥时前一刻,冯吉准时叩响李府大门。
今日的冯吉,没有乘牛车,也没有穿他那标志性的洁白罗衫。
一顶带有轻纱帷幕的宽檐斗笠,一袭黑色直裾,若是腰间别上一柄长剑,那冯吉就有几分剑客的风采了。
冯吉这身行头,是在罗五的建议下穿上的,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李府大门未动,旁边小门开了条缝隙,钻出一名青衣老仆:“这位客人,深夜叩门,所为何事?”
老仆有礼,冯吉却轻轻皱眉,低声道:“我与你家三郎君有约,今夜上门叨扰。”
“原来是冯少卿,快请进。”老仆连忙推开小门,出来迎接。
冯吉取下斗笠,跨过门槛,左右张望一番,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你家郎君呢?”
老仆随后入内,关上小门,态度恭敬:“三郎君正在客厅等候冯少卿,还请少卿随老朽前去。”
冯吉心知自己受了轻视,李府不开大门相迎,在深夜不太方便,这可以理解。
但自己身为朝廷三品命官,亲自上门拜访,李延庆仅仅是个从八品文官,却仗着他父亲身居高位,不亲自出来相迎,实在是有点瞧不起人。
但冯吉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强自压下火气,转头对老仆挤出一抹笑容:“那便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