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跋涉,尹崇珂领着两百骑兵,从西门进入滁州城。
进城之后,尹崇珂立刻去拜见上司韩重赟。
“尹大郎,快请坐。”韩重赟看在赵家的份上,给足了尹崇珂面子。
韩重赟平日里是自己的上司,尹崇珂当然不会托大,毕恭毕敬地回道:“下官贸然求见刺史,是有一事想向刺史求教。”
韩重赟上下打量了尹崇珂一眼:“是关于白塔镇叛民一事吧?”
尹崇珂低着头:“正是,刺史信中虽然说得详细,但下官还有些许疑虑......”
未等尹崇珂说完,韩重赟抬手打断:“正好昨夜来安县发来公文,这伙叛民人数约有六百人上下,正盘踞白塔镇内,你若要去平叛,那最好尽早启程,若去得晚了,这伙叛民兴许就逃回山中,往后再难剿灭。”
六百人,比预想的还要多出不少,但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叛民,不足为惧...尹崇珂沉声回道:“是,下官这就出发。”
韩重赟微微颔首,厉声道:“某不管你与州衙达成了何等交易,但此行若是折损超过二十人,某便拿你是问!”
身为铁骑军都虞候的韩重赟,论差遣是尹崇珂的上司,平日里驻扎在开封城时,尹崇珂必须服从韩重赟。
但上了战场,按照枢密院的调令,两人一个是清流关守将,一个是暂代滁州守将,并无明显的上下级关系。
这正是分离领兵权、调兵权与统兵权的意义所在,上了战场,原本的上下级关系就会被打破,高级武将领兵作乱的可能性也大为降低。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高级武将平日里确定的威望,又岂是区区枢密院调令可以完全抹杀的?
在韩重赟的严厉训诫下,尹崇珂挺直脊背,中气十足地回道:“请刺史放心,下官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折损超过十人!”
韩重赟满意地双手抱胸:“很好,早去早回,某等你的捷报!”
半个时辰后,尹崇珂领兵从北门出滁州城,李延庆则领着五十名亲卫跟在后头。
李石与李延庆并辔而行,刚出城,就好奇地问道:“郎君觉得这次平叛,能否成功?”
“能否成功不由我说了算。”李延庆骑在白马上,看着前方禁军士兵齐整的队列:“要看叛民是否逃回了山中,也要看尹崇珂作战指挥水平如何,更要看叛民到底有几分战力,六百人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就随行看戏,帮着抓抓逃散的叛民即可,卖命的活计一概不沾,若是形势不妙,那就立刻撤退。”
在心里,李延庆很笃信尹崇珂能够取胜,尹崇珂看起来带兵有方,无论如何,六百叛民是不可能战胜两百禁军骑兵的。
李石点头附和:“属下明白。”
来安县城在滁州城东北四十里,而白塔镇又在来安县城东北六十里外。
这段超过一百里的路程,一日是不可能走完的。
按照尹崇珂的计划,全军今日加快行军,在来安县城东北三十里安营修整、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再启程去往白塔镇剿灭叛民。
尹崇珂麾下俱是禁军精锐中的精锐,每骑配备两匹良马,这七十里的路程自是不在话下。
行军赶路了无生趣,李延庆不时与李石、黄恤等护卫闲聊,偶尔再看看官道两旁千篇一律的农田。
清流县境内几乎没有遭受兵灾,相对来说还算安定,不少农田中的水稻已经结出了绿色的稻穗,等到五月末,就是收获的时节。
看着茂盛的农田以及在日光下辛勤劳作的农夫,李延庆的心底不由生出一丝责任感:即便周朝在滁州的统治不会太长久,但自己身为滁州主官之一,无论如何,都应当保护治下百姓的安宁,这是自己的责任与义务......
下午未时三刻,一行人抵达来安县城。
来安县城甚是狭小,仅两条呈“十字”的街道,城墙也仅有丈高,可谓是聊胜于无。
尹崇珂领着士兵在城外稍作休整,李延庆则进城与县令商谈粮草补给事宜。
按照初步计划,平叛至少需要四五天,行军作战顶多携带三日干粮,尹崇珂为图省事,干脆就只让麾下士兵带了一日口粮,马匹食用的粮草则是一根都未带,绝大部分消耗都需要来安县供给。
通常来说,县令的官阶并不低于一州推官,与推官同为从八品,是平级关系。
但现任来安县令只是个临时工,也就是代理来安县令,官阶是最低的从九品。
由于开封没多少官员愿意来淮南为官,吏部不得不放低授官标准,原来要从八品本官才能当的县令,现在从九品的官就能当。
但会加上个“代理”的前缀,表明此人的差遣级别高于本官,而且当不了太久便会被吏部收回。
官大一阶压死人,来安县令本官比李延庆低上两阶,加之李延庆的尊贵身份,因此县令在李延庆面前很是直不起腰。
仅耗时两刻钟,李延庆就与县令敲定了补给的具体数额,随后出城与尹崇珂汇合。
“都谈妥了?”尹崇珂正坐在一把可折叠交椅上,手中握着一块啃了一半的烧饼,饼间还夹了两块干肉。
立刻有士兵给李延庆也摊开了一把交椅,李延庆顺势坐下:“草料和粮米都谈妥了,等咱们启程,运粮队会跟在后头,送到预定的营地。”
粮米、草料、牛皮、牛筋在此时都是秋税的征收品,来安县衙库存尚可。
“那就再休息一阵...”尹崇珂低头啃了一大口烧饼,赶了半天路他已是又累又饿。
咽下烧饼,拿起牛皮水囊痛饮一番,尹崇珂打了个饱嗝,问道:“推官还没用餐吧?”
说着,尹崇珂扭头对部下道:“还不快给推官拿吃食和水来?”
“不必了,我早已用过。”李延庆摆手拒绝。
修整一阵后,两百多骑再次踏上征程。
离开来安县往北,荒地愈来愈多,农田愈来愈少,官道两旁的房屋也逐渐稀疏。
黄恤骑在马上左张望右张望:“郎君,我听闻全椒县那边不少百姓都做了客户,可这来安县如此多荒地,为何那些客户不来北面开垦荒地?反而甘愿给别人做客户?”
周朝有垦荒令,南唐也有,皆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并且免除数年赋税,但两国境内仍旧有大量荒地无人耕种,这一方面是因为人口稀少,另一方面也与土地效率有关。
“这个问题倒也简单。”李延庆指了指左前方的一大块荒地:“你可晓得,若是要将这片荒地变为熟田,需要多长时间?”
“这...五年可行?”黄恤从小就去了少林寺,对农事知之甚少。
“少了,十年都不够,甚至需要近二十年的不懈耕种,一块荒地才能变为每年稳定产出粮米的熟田。”李延庆摇了摇头:“替人做客户,虽然只能拿到收成的一半,但耕种的最次都是中田,耕作一亩一年就有一石收成,而耕种这荒地,头几年颗粒无收都是常态。”
黄恤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多谢郎君点拨。”
与黄恤聊天,李延庆感觉自己就像是名老师。
黄恤性格天真烂漫,对各种社会常识一知半解,经常会提出些让人发笑的疑问,但他无疑令队伍的氛围一直保持一个较为轻松的状态。
又行了一阵,李延庆抬头望北,是连绵的群山,也是叛民们曾经的藏身之所。
李延庆不由有些感慨:“白塔镇乃两条要道交汇之处,是来安县北面最大的市集,希望这伙叛民被白塔镇的富庶迷花了眼,在白塔镇多逗留些时日,千万别逃回山中,到时候再想剿灭就难咯。”
此时,一名尹崇珂的亲兵打马来到李延庆队列前:“李推官,尹指挥有事相商。”
李延庆跟着亲兵来到队伍的最前头,尹崇珂正望着北面的一座山岭出神。
“尹指挥。”李延庆驭使坐骑来到尹崇珂身旁。
尹崇珂回过神来:“李推官,听向导说,北面这座山岭名为黑虎岭,乃是去往白塔镇的必经之路,我打算今夜将营安在黑虎岭的山顶,推官意下如何?”
李延庆打量了一眼所谓的黑虎岭,无非是座两百来米高的山丘,无甚特别。
霎时间,黑虎山上忽然传来阵阵威厉刺耳的虎啸,一股凉风随之刮过,扬起朦胧尘土。
李延庆手心有些发汗:“原来岭上真有虎。”
“不然怎会被称为黑虎岭呢?”尹崇珂斗志激昂,面泛红光,他很想将这头傲啸山林的虎大王变成他的坐垫,以及吹嘘的资本。
李延庆稍稍握紧缰绳:“黑虎岭上树木繁茂,指挥就不怕叛民在山上设伏,或者夜间袭营?”
“设伏?袭营?哈哈哈!”尹崇珂仰天大笑,扭头对李延庆道:“我倒正希望这些叛民送上门来,那就承推官吉言,咱们山上过夜!”
望山跑死马,黑虎岭明明就在眼前,但等到所有人翻上山顶,月亮早已悬挂山岗。
运送粮草的民夫不愿走夜路回来安,李延庆与尹崇珂商量一番,将他们安置在营地的西南角,这样即便叛民真来袭营,这些民夫慌乱之下也不会冲散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