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县东南四十余里,有镇名为大仪。
镇在唐朝时本是较为低级的军事驻地,到唐末乱世,军人实力大涨,镇逐渐拥有了行政权力。
在此时,镇是位于县以下的行政单位,长官为镇将,通常管辖数个乡。
大仪镇以北是大片肥沃的滩涂湿地,其间有乡名为菱塘。
菱塘乡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却因福得祸,成为了天长县守将白延遇抢掠的重点对象。
一伙衣甲不整的骑兵呼啸着踏过湖边的泥泞土路,领头的是一名胡子拉碴、挺着大肚腩的中年壮汉,他名为吴厚,兖州人,从军十几年,目前是兖州州军一个都头,统领九十八名骑兵。
似兖州这样常年安定的内地州,其州军在配置上通常远不如开封禁军,而且长期疏于训练,战斗力并不强劲。
吴厚作为都头有资格披甲,但他麾下的九十八名骑兵,就都只配备了轻便的皮甲,弩这等高造价的兵器自然也是没有的。
听着背后部下们愈发放浪的嬉笑声,看着前方绿林中影影绰绰的茅草屋顶,吴厚忍不住扭头,面露凶戾:“都给我小心点,这菱塘乡奸民不少,大仪镇就有五名士兵失踪于此,你等可别步了他们后尘!”
吴厚此番领兵赶赴菱塘乡,并非为了强征钱粮,而是为了调查五名士兵的失踪案。
据大仪镇将两日前上报,他麾下五名士兵在菱塘乡征收粮米时失踪,至今已有四日。
大仪镇统共也就一个节级二十来名士兵驻守,镇将自是不敢独力调查此案,因此只得上报给天长县。
白延遇对此很是重视,但天长县以北就是南唐边防重镇楚州,往东隔着新开湖,还有南唐重兵驻防的高邮县。
楚州和高邮县的南唐军都对天长县虎视眈眈,白延遇担负边防重任,并不能抽调太多兵力南下大仪镇,加之菱塘乡统共也就三百来户人,所以便抽调了一个都的骑兵负责此案。
吴厚从军多年,跟着兖州州军数次出征,杀烧抢掠的事也没少干,他很清楚农民的特性。
只要没逼到绝路,农民们一般来说是不会轻易反叛官府的。
但目前天长县不少百姓,在白延遇麾下三千兵马的放肆抢掠下,已经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随时有反叛的可能。
自打出了天长县城,吴厚就一直忧心忡忡,他担心自己此行横遭不测,连故土都回不去,如今见到麾下士兵们一路松懈,他敏感的心弦有些绷不住了。
经过吴厚的训斥,士兵们也跟着稍稍紧张起来,但不知是谁冒出一句:“都头是在说笑吧,就算那菱塘乡三百户全成了奸民,凭咱们一百铁骑,还不能将他们踏成肉末?”
立刻就有人高声附和:“就是,都头未免太过胆小了,我大周铁骑无往不胜,那伪唐军见到我等就闻风破胆,区区农民有何可惧!”
吴厚青筋暴起,怒喝道:“都给我闭嘴!”
士兵们很少见到都头如此暴怒,皆闭上嘴,大气也不敢出。
突然,一阵轻风拂过,吹动路旁等人高的芦苇丛沙沙作响。
吴厚正要加大力度训斥部下,恍惚间却好像听到芦苇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谁?!”
吴厚扭头四顾,私语声却戛然而止,仿佛并不存在。
一名节级打马来到吴厚身旁:“都头,咱们还是早点去那菱塘乡公干为好,一会天色黑了,或是下雨了,这芦苇丛里怕是不好行军。”
吴厚仰头看了眼阴沉的天空,觉得部下说得很有道理,便命令众士兵道:“行军时不得喧闹,都注意点身旁的芦苇丛,切莫大意!”
命令完毕,吴厚领着百余名部下继续前进,行了一阵,前方的道路陡然变得狭窄起来,两骑并行都有些勉强。
加之道路愈发泥泞不堪,百余名骑兵只好排成长列,缓慢前行。
行了约莫两刻钟,吴厚终于能看到前方逐渐宽阔的道路,心下一松,正欲催促部下们加速行进。
就在这时,吴厚左前侧的芦苇荡中,忽然冒出几名手持长弓的褐衣男子。
吴厚霎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坏了!
几支箭羽呼啸着直奔面门,吴厚丰富的临阵经验起了作用,他下意识地趴在马背上,躲过了致命的箭羽。
但他身后年轻的节级就没这么好运了,面中一箭,惨叫着摔下了马。
“有埋伏!”吴厚怒吼出声,扭头准备指挥部下作战,可身后长长的队列中陡然冒出几声尖锐惊恐的马鸣。
这下遭了...吴厚心头一片空白。
排成长龙的队列中间出现惊马,后果吴厚是清楚的。
事情也正朝着吴厚的想象发展,一百余人的骑兵队伍短时间内就被惊马冲成一盘散沙。
芦苇从中冒出一名名手握农具、鱼叉、手刀乃至菜刀的瘦弱农民,狭长的乡间泥路顿时化作血腥的修罗场。
吴厚知道,这时候指挥已经失去了任何作用,唯有死命搏杀,才能赢得一线生机,他滑下坐骑,抽出腰间手刀,扭头杀进了人群......
阴沉如墨的天空降下淅淅沥沥的细雨,雨水打在吴厚已经发青的冰冷嘴唇上,他光溜溜的肿胀身躯缠满水草,搁浅在新开湖的浅滩上。
岸边不远便是原本富饶的菱塘乡,乡中此刻人马声鼎沸。
“节帅,屋中一个人都没有。”
“节帅,属下这边也是一个人都没见着。”
“节帅...”
白延遇站在菱塘乡土墙的门口,听着属下一一汇报,脸色愈发难看。
这些奸民杀了我的部众,立刻就逃跑了,嘿,倒也狡猾...白延遇冷然一笑,命令道:“立刻去扬州上报给韩马帅,菱塘乡的奸民一个都不可放过,三百户奸民的人头,都要挂到天长县城头!”
韩令坤身为侍卫亲军司马军都指挥使,被属下尊称为马帅。
白延遇手头兵力有限,难以剿灭乱民,想找韩马帅讨点援军,以彻底平息叛乱。
过了片刻,一队全身甲胄的骑兵离开菱塘乡,往南直奔扬州城。
......
雨过天晴,滁州城在一连三日阴雨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
斜阳西下,滁州城西边西涧湖的粼粼波光,折射出橘红色的柔和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