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启圣与徐维并肩走出来。
两人在经改司共事已经有好几天了,姚启圣对徐维十分佩服。
他隐约还听说过,徐维的家小原本都被扣在南京,但就在去年,晋王亲自定计把人都接到北楚……
此时姚启圣一转头,看到徐维那满头白发,又觉眼睛痛得厉害,连忙一转头,闭上眼揉了揉。
“姚大人这是点清银子点清到眼花了?”
姚启圣微微苦笑,反问道:“徐大人就不眼花吗?”
徐维捏了捏鼻子,道:“我眼泪都快流干了。”
两人笑了笑,边走边聊起来。
“若说设立经改司是为了筹措军需来平定江南,那有了这六百万两银子,再凑一凑,勉强也够了。”
徐维摇了摇头,道:“赈灾、修黄河、修水利、辽边、宣大,到处都是缺口到处都张着嘴等着用银子,这六百万两岂能真由经改司挪用?”
“那是?”
“用来发行这个。”徐维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彩纸递给姚启圣。
姚启圣马上会意过来,笑道:“大楚宝钞?”
“不错。我大楚开国之初,金属极缺,于是太祖皇帝借鉴宋元实行的纸币制度,下令设立宝钞提举司,印制‘大楚通行宝钞’。”
姚启圣接过那张宝钞,只见正面盖有两方红色官印,分别是“大楚宝钞之印”和“宝钞提举司印”,背面印着“五百文”字样。
四周则印有各种各样的花饰,雕刻得极为精湛,想必是为了不让人仿造。
边缘处有一行编号,下面有一行小字“中书省奏准印造,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贰佰伍拾两,仍给犯人财产。”
大楚宝钞已停用了百余年,姚启圣也是第一次见,闻了闻,道:“这是桑皮纸?”
“是。”徐维道:“把废弃的公文打成纸浆作为配料,可使得钞纸的颜色呈这种特有的青灰色,难以仿造。”
他又指了指上面的印泥,道:“姚大人可知这印泥有何特异之处?”
姚启圣抬起宝钞对着阳光看了看,眼睛更疼。
“有防伪暗记……这印泥也不是朱砂印泥。”
“不错,这是硫化铅,市井少见。”
“是,印制宝钞,防伪是紧要关节。”
徐维道:“大楚宝钞通行初期,在民间流通顺利。姚大人可知为何到了最后却又被废止了?”
“我认为,在于‘只发不收’,朝廷以宝钞支付俸给军饷,收税却只收新钞或干脆不收。民间的宝钞用旧以后也不能兑换,致使百姓越来越不愿使用宝钞。”
“是啊。”徐维点点头,道:“我到经改司比姚大人早两天,范大人曾和我说过另一个原因,姚大人可想得到?”
姚启圣想了想,忽然想到银库里那六百万两白银,猛得灵光一现,道:“原来如此!这六百万银子就是与宝钞挂钩的,依然会用在治河款、或边地的军饷上,但会以宝钞的方式来发?”
徐维侧点点头,心道难怪范大人要把他从户部调到经改司,果然是才思敏捷。
“按范大人的说法,这叫‘准备金’,宝钞不是想发多少就发多少的,需要……”
徐维话到一半,忽然见到长街上有一个身影走过,他不由眯了眯眼。
——那人有点眼熟,在哪见过?是南京来的人吗?
然而下一刻,他定眼一看,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
~~
于是同时,侯方域正在官营外贸商行里拟订今年与江南的贸易计划。
忽然,他听到外面有争吵声传来,赶到窗边一看,只见几个户部官员正在与商行里的几个老帐房争吵。
今天王康不在,但那几个户部官员也不敢太过嚣张,只是神态显得十分焦急。
“国商国商,总归是为朝廷办事的商行。这每年给国库的分成都是早定好的,前两年都给的利索,今年怎么就没有了?”
“这位大人,我们都说了许多遍了,朝廷的那部分分红我们已经给过了,该交国库的银子都已经交了……”
“分明就少了六百万两……”
“大人你听我说……”
“经改司什么经改司,我们户部就是没收到……”
侯方域皱了皱眉。
他才不会出面去解释,这件事他看得很清楚。
——六百万两银子的大事,上头的高官交割得清清楚楚。户部怎么只可能派几个小官来办?还特意选在王老大人不在的时候?
无非就是哪位户部的高官故意派人来吵上两句,为的就是给经改司一点难堪,以免这事成为每年的惯例。
自己若真跑出去解围,必是被人奚落一番,害范大人颜面无光……
但侯方域看得明白,商行里的那几个老帐房却看不明白。
这些老帐房不懂官老爷们的弯弯绕绕,被人逼急了,竟是真把交接的帐目又拿出来。
“大人们请看,这笔六百万的银子就是经改司提走的!你们都是朝廷的衙门,银子给朝廷了,就与我们无关……”
忽然。
“咦,这一百万两的分红又是什么?”有名户部官员轻呼了一声。
场面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那些户部官员忽然就不敢再闹了,灰溜溜地转身就走……
隔着一条走廊,侯方域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皱了皱眉,思索起来。
——这几个户部官员跑来是想敲打经改司,这只是官场上习以为常的小事,不算什么。但看他们最后走掉的样子……倒像是真发现了这外贸商行的帐目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但不敢吱声?
一百多万两?这种国库紧着银子用的时候,提走一百多万两做什么?
莫不是王老大人私吞了这一百多万两不成?
可笑……
~~
与此同时,杨全望走进了离银库胡同只隔两条街的一座宅子。
他是太平司出身,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穿丝绸,举止间颇有豪气。
由下人引着一路走进大堂,他向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拱手道:“公子。”
这公子名叫马伯和,面容英挺,此时盘腿坐在那里,也能看得出来他身量矮小。
他虽是这副矮小的身躯,脸上的表情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压迫感。
“坐吧。”
杨全望在厅中落座,开口道:“如今京城已被伪朝攻下,公子还是及早回南京为好,大人说,可以为公子谋一个太平司同知的位置。”
马伯和道:“我在做的事若能成,区区一个太平司同知,我不看在眼里。”
“可是就连温大人都失手了,他反倒还把自己害死。”
“那是他蠢。”马伯和道:“刺杀只是小道。要对付王笑,要能看到这个人的根基在哪里。”
杨全望道:“我不明白。”
“我近来一直在想,王笑的权柄是从何而来的?”
马伯和缓缓道:“最开始是锦衣卫,他通过锦衣卫抄家,得了些银钱和先帝的信任;之后是关宁铁骑,他收服关宁铁骑打败皇太极,赢得了兵权和威望;再往后,他接收了楚朝在北方的势力,比如京营和宣大的残兵、朝廷的百官。
这些,都是楚朝旧有的势力、是先帝的遗泽,只是他用得比先帝好。
在山东立住脚跟之后,情况开始有了改变,他开始均田、收拢流民和辽人、打压豪绅、改革科举、改革官制……这让他赢得了民心。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支持他,齐鲁百姓;逃到山东的奴才、辽人、贱民;以前只能给别人种地的佃户;原本无地可种的贫民……这些人得到了田地,对他感恩戴德,呵,全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但架不住人多啊,就是他们充实了他的兵力。
至于他的文官,都是些什么人?那些能考上狗屁官选考试的半吊子书生,呵,家境一般的农民、小户人家的子弟,本该连秀才都考不上。还有那些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小吏,被他重用。甚至一些士族子弟,看着他实力越来越强,也只好低头向他效忠。
看出来了吗?王笑的实力是哪里来的,鱼龙混杂。”
杨全望道:“恰是各方都支持他,他才以难对付。”
“你错了。”马伯和道:“他的势力太复杂,对他是好事,也是坏事。
在国难当头之际,各方可能在他的种种手段下拧成一股绳。贱民和平民们得了好处、豪绅们为了活命可以忍一忍。‘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他们都有志向,为了志向,利益就不那么重要了。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收复京师,这是他们的志气最高涨的时候。过了这个点,他们的志气就泄了。就像是男人和女人,过了那个点,就亢奋不起来了,明白吗?
热血再热,渐渐也要凉下去。只有利益才能让人永远效忠。也像是男人和女人,一开始花前月下,可以把钱财视为身外物。但日子久了呢?贫贱夫妻百事哀。有了钱,夫妻相处才能长久安稳。
这个时候,王笑该做的是什么?给臣下文武大肆封赏。‘男儿划地取封侯’那些人跟着他出生入死,是为了当万户侯的!
但你看他是怎么做的?该赏不赏,还沉醉在均田的旧梦里,天真地以为接下去还凭这老套的路数能让人继续追随,我听说,他还成立了一个经改司准备继续变法,谁会支持他变法?
蠢,太蠢了。他露了一个大破绽,我怎么能不趁机对付他?”
杨全望沉思了一会,道:“但我看京城局势还是非常稳定。”
“那是你看不出来。”马伯和道,“但我看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了,王笑此人太像王莽了,太像了,我甚至怀疑他就是王莽转世。
你看王莽称帝之前,何等如日中天,所有人都支持他,像不像王笑如今?但王莽是什么下场?
你再看王笑,眼下是他权柄最高之际,但众叛亲离的裂缝已经出现了。有功而不赏,他真以为所有人都会为了他的志向无条件地效忠。他居然犯这样愚蠢的错误。我要做的,就是撕开这道裂缝!”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杨全望道:“公子是要收买伪朝的文武官员?”
“不错。王笑没有利益给他们,我却有。我已有了不少收获,你以为我的消息是哪来的?”
“可是……公子当知道锦衣卫的厉害。我们已有不少人折在他们手里。”杨全望道:“眼下他们刚拿下京城,我们还能在京城活动。再过些时日,那个户籍制度一旦建立,我们再留下来就很危险……”
“呵呵。”马伯和笑了一笑,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道:“我叫你过来,是为了今晚陪一个人喝酒,你猜猜他是谁。”
杨全望摇了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马伯和道:“记住,要杀一个人,不是像温容信那样冒然拿着匕首冲上去。而是要先弄瞎他的眼睛、弄聋他的耳朵。”
杨全望恍然,道:“是他……”
“不错,伪朝的锦衣卫指挥使,柴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