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在西市是个有名的掮客,人脉甚广,举凡走货质库、租房寻人、诉讼关说之类,找他做中介都没错。所以他虽无官身,在西市地面儿却颇吃得开。
崔六郎笑眯眯道:“还没吃朝食吧?我给老丈你捎了张饼。”然后递过去一张热气腾腾的胡麻面饼,正面缀着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气扑鼻。老吏一捏,发现在面饼的反侧深深压着一枚小小的直银铤。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怕不有二两,虽不能做现钱,但也能给闺女打支好簪子了。
“这几位朋友头一次到长安来,很多规矩都不清楚,还请老丈通融。”崔六郎压低声音道。
老吏略作犹豫,还是接过面饼,然后在过所上批了个“听”,准许入市。崔六郎叉手致谢,转过身去,流利地说了一连串粟特语。曹破延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既无欣喜也不兴奋。
在崔六郎的带领下,那支小小的驼队顺着槛道鱼贯进入西市。
过了槛道,迎面是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四条宽巷的两侧皆是店铺行肆。从绢布店、铁器店、瓷器店到鞍鞯铺子、布粮铺、珠宝饰钿铺、乐器行一应俱全。这些店铺的屋顶和长安建筑不太一样,顶平如台——倒不是因为胡商思乡,而是因为这里寸土寸金,屋顶平阔,可以堆积更多货物。
此时铺子还未正式开张,但各家都已经把幌子高高悬挂出来,接旗连旌,几乎遮蔽了整条宽巷上空。除夕刚挂上门楣的桃符还未摘下,旁边又多了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灯竹架——这都是为了今晚花灯游会而备的。此时灯笼还未挂上,但喜庆的味道已冲天而起。
“咱们长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围墙围住。无论你是吃饭、玩乐、谈生意还是住店,都得在坊里头。寻常晚上,可不能出来,会犯夜禁。不过今天不必担心,晚上有上元节灯会,暂弛宵禁。其实呀,上元节正日子是明天,但灯会今晚就开始了……”
崔六郎一边走着,一边为客人热情地介绍长安城里的各项掌故。曹破延左右扫视,眼神始终充满警惕,如同一只未熬熟的猛鹰。周遭马骡嘶鸣,车轮辚辚,过往行旅都在匆匆赶路,没人留意这一支小小的商队。
两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脚步:“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是寻个旅舍还是阁下有挂靠的店家?”曹破延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后笑道:“原来您都订好了,来,往这边走。”他伸直手臂,略带夸张地朝右边一指,抬腿前行,其他人紧随其后。
曹破延并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这一番小动作,被不远处望楼上的武侯尽收眼底。
望楼是一栋木制黑漆高亭,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间,在其上可以俯瞰整个市场的动静。楼上有武侯,这些人都经过精心挑选,眼力敏锐,市里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他们。
崔六郎、曹破延从入市开始,就一直被望楼严密地监视着。看到崔六郎的手势,一名武侯直起身子,拿起一面纯色黑旗,朝东方挥动三下,并重复了三次。
两个弹指之后,望楼东侧三百步开外的另外一座望楼,也挥舞起了同样的黑旗;紧接着,更东方的望楼也迅速做出了响应。就这样一楼传一楼,不过数十个弹指工夫,黑旗的讯息已跨越了一条大街,从西市传到了东边一坊开外的光德坊内。
光德坊的东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边便是慈悲寺。在两者之间,夹着一处不起眼的偏院,这里原本是孙思邈的故宅,不过如今药王的痕迹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肃杀气氛,院子里竖起一栋高大的黑色大望楼,比其他望楼要高大许多。
楼上武侯看到远处黑旗舞动,在一条木简上记下旗色与挥动次数,飞快朝地面掷下。
楼下早有一名高壮的通传接住木简,一路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一座轩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悬着一块金漆黑木匾,上书“靖安司”三字楷书,书法丰润饱满,赫然是颜真卿的手笔。
一进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长安城沙盘。赤黏土捏的外郭城墙,黄蜂蜡捏的坊市墙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条大街排列严整如棋盘,就连坊内曲巷和漕运水渠都纤毫毕现——当然,唯独宫城是一片空白——旁边殿角还有一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与顺天门前的那台铜漏同调。
俯瞰此盘,辅以水漏,如自云端下视长安,时局变化了然于胸。
沙盘旁边,两位官员正在凝神细观。老者须发皆白,身着宽袖圆领紫袍,腰佩金鱼袋。少年人脸圆而小,青涩之气尚未褪尽,眉宇之间却隐隐已有了三道浅纹,显然是思虑过甚。他穿一袭窄袖绿袍,腰间挂着一枚银鱼袋,手里却拿着一把道家的拂尘。
通传跑到两位官员面前,持简高呼,那洪亮的嗓门响彻殿内:“狼入西市,已过十字街!”
官员们没动声色,身旁一名美貌女婢向前趋了一步,拿起一杆打马球用的月杖,将沙盘中的一尊黑陶俑从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内,与崔六郎、曹破延所处位置恰好吻合。
殿内稍微沉寂了片刻,年少者先开口探询:“贺监?”连问数声,老者方才睁开眼睛:“长源,你是怎么安排的?”
年少者微微一笑,用拂尘往沙盘上一指:“崔器亲自带队,五十名旅贲军已经布置到了西市之内。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器马上破门捉人。外围,有长安县的不良人百余名把守诸巷;西市两门,卫兵可以随时封闭。重重三道铁围,此獠绝无逃脱之理。”
随着拂尘指点,女婢飞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盘之上,朱俑转瞬间便将黑俑团团包围,密不透风。
“这些狼崽子以为装成粟特胡商买通内应,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从头到尾都是咱们在钓鱼。以有心算无心,焉有不胜之理?”少年人收回拂尘,下巴微昂,显得胸有成竹。老者“嗯”了一声,重新合上眼帘,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大嗓门的通传就会从外面跑进来,汇报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动向。
“狼过樊记鞍鞯铺,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过如意新绢总铺,右转入二回曲巷!”
“狼过广通渠三桥,拐入独柳树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断挪动黑俑到相应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轨迹,形象地呈现在两位主事者眼前:这支商队正离繁华之地越行越远,逐渐靠近市西南的独柳树。
独柳树是西市专门处斩犯人的场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远避,是以四周人越来越少。
年少者微一侧头:“徐主事,那附近有什么建筑?”
在两位官员身后,环绕着十几张堆满卷帙的案几,数十名低阶官吏都在埋头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