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这就把这女子杀了,给刘招孙一个教训!”
曹忠清边说便将重弓拉满,紧绷的弓弦发出吱呀响声,这个距离,他有把握一箭射死这女子。
“等下!”
曹忠清愣愣望着黄台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留下此人,凡事留一线。”
黄台吉使了个眼色,曹忠清退后两步,望向还在击鼓的金虞姬,悻悻离开。
黄台吉凑近代善,压低声音:
“大汗疯了,你我不能疯。”
“大汗杀了你的戈士哈,是不是还想杀你?”
代善想了一会儿,想起大汗的行事风格,觉得不是没这个可能。
两人相视一笑。
“让两黄旗多抗一会儿,等尼堪把效忠大汗的几个牛录额真都杀光,你我就安全了。”
代善心领神会。
眼下其他贝勒或是战死被俘,或是太过年轻,真正能掌权的,也就他们兄弟两个。
代善对黄台吉一直很支持。
大金需要有新的大汗。
开原兵的战鼓声忽然停止,黄台吉望着土坡上那个倒下的红袍女子,自言自语道:
“这刘招孙到底是何人,能让一个女人如此给他卖命!”
“派人去见刘招孙,和他谈谈。”
代善惊讶望向黄台吉。
“谈谈?八贝勒是说要和尼堪议和?”
黄太吉点点头。
北门涌出黑压压的百姓人群,他们在开原兵的带领下,正在战场上捡拾长枪重刀,虎视眈眈望向这边。
黄太吉见这些人狂热的样子,叹口气道:
“继续打下去,或许能赢,不过两黄旗和两红旗肯定要拼光,我刚才听一个快要死的辽兵说,辽镇人马正在路上,等着抄咱们后路。”
代善颇有些不甘:
“大金十二万大军,打了三四天,竟灭不了两万尼堪,这次死这么多人,一无所获!唉!”
黄台吉看他一眼,面露难色:
“刘招孙愿意和谈还好,否则……”
代善知道刘招孙性格,也见识过开原战兵战力。
“否则大金连两万人都没有了,勇士们不是来和尼堪换命的。”
“我从北岸过来,短短几里路,遇到两波汉人尼堪拼死抵抗,毛文龙麾下的辽镇,一个个被巴牙剌杀死,却和我们拼到最后一人。眼下沈阳几万汉民杀心已起,叶赫人快被他们杀光了,你想和他们拼命吗?”
代善不说话。
两黄旗溃兵疯狂朝北门逃来,代善道:
“派人去接应一下两黄旗,顺带问刘招孙,看他想要什么?就怕他真要和咱大金同归于尽。”
黄太吉指了指远处土坡,喟然长叹道:
“放心,刘招孙会和我们谈的,除了剩余几千士兵的性命,他应当也很在意这个拼死击鼓的美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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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踉跄跄登上土坡,远远望见她血红麒麟袍飘散在金鼓下。
他低声呼唤她名字,却没有回应。
“仗打完了,我来接你了。”
他轻轻把她抱起来,麒麟大红袍被血浸透。
金虞姬藕白的手臂,软软耷拉在刘招孙怀里,手臂上的血干涸成红色鳞甲,守护着这个朝鲜女子。
十月的辽东寒意凛凛,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自言自语:
“你身上还有箭伤,最怕冷了。”
刘招孙边说,边解下沾满血迹的战袍,小心盖在金虞姬身上。
她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
“你看,我赢了。”
刘招孙笑了两声,眼泪顺着遍布伤痕的脸流淌下来。
他一手将金虞姬揽在怀中,另一只手颤抖着举起来,指向远处惨烈的浑河战场。
“你看,努尔哈赤败了,黄台吉败了,以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浑河两岸密密麻麻遍布后金兵尸体。
暮色四合。
刘招孙从金虞姬手中取下那根鼓槌,仔细盯着鼓槌上的血痕看了好久。
忽然,刘招孙疯狂捶打胸口,左臂伤口随之崩裂,鲜血顺着手臂溅落下来。
美人脸上盛开一朵朵血色花瓣。
“你看,几万鞑子都被杀光了,我终于打败建奴,以后辽东就是我的了!”
“你说过和我去江南!去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你说过,惊蛰那日嫁给我,带我去汉江泛舟!”
“你说过,以后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你醒醒!你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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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黄旗得到正白旗援助,这支后金残兵,拼尽了全力,勉强将明军挡在了北门土坡附近。
隔着土坡,双方上万兵马陷入僵持。
在上万人的注视下,刘招孙抱起他的女人,一步步走下土坡,走过尸横遍野的战场。
几名后金弓手张弓搭箭,准备射杀眼前这个明国将领,旋即被牛录额真厉声喝止。
刘招孙神色漠然,眼神涣散向浑河走去。
那里,曾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起点。
如今,金虞姬死了,他的世界崩塌了。
后金兵望着这个凶悍无比的明军将领,望着这个击鼓死去的女子。
他们被这强大气场震慑住,个个噤若寒蝉,都不敢抬头。
浑河两岸,数万军民齐声发出震天动地的山呼。
“万胜!”
“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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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头揉揉微红的眼圈,扶住摇摇欲坠的刘招孙。
“刘大人,你这血都快流干了,节哀顺变吧。”
神医叹息一声,手指搭在金虞姬手腕上。
辽东第一神医闭目凝神,仔细辨别脉相,忽然,他睁开眼睛,对金虞姬道:
“朝鲜丫头,你今日可威风了,闹出这么大动静,几万人都在看你击鼓,若非老夫是辽东第一神医,这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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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北门,三千明军与两万多后金兵相互对峙。
两军中间升起一杆大纛。
黄太吉在两名戈士哈的陪同下,缓缓走向大纛。
刘招孙将雁翎刀递给邓长熊,带着康应乾走了过去。
黄太吉认真打量眼前满身血迹的刘招孙。
“你就是刘綎义子?”
“是我。”
“可惜在萨尔浒时没遇到你。”
刘招孙目光冰冷,盯着黄台吉的独眼。
“那是你的福气。”
“你的眼睛,是怎么受伤的?”
“一门大炮,从未见过的大炮,可以打三里远,是你安排人做的吧?”
黄太吉神色平静望着刘招孙。
刘招孙点头称是。
“原本是准备给你父汗的,没想到伤到你了。”
两人沉默下来,都不说话。
黄太吉望向遍地尸体,望着还在城门顽抗的后金汗戈士哈,微微叹息道。
“死了这么多人,到头来给别人做嫁衣,你到底想要什么?”
北门瓮城,秦建勋率白杆兵沿着台阶向上进攻,戈士哈率领部分甲兵还在殊死顽抗。
一个刀疤脸牛录额真连杀数人,从城头朝这边眺望,脸上露出惊愕表情。
“辽东最后是谁的,本官不在乎,不过,你们屠杀沈阳百姓,必须要有人偿命。”
黄太吉回望还在鏖战的北门,指向城头坐着的努尔哈赤。
刘招孙摇头道:
“他一人不够。”
黄太吉两边的戈士哈神色紧张,立即护卫主子前面,刘招孙神色不变。
“所有参与屠城的后金兵,都要死!”
黄太吉沉思片刻,点头道:
“可以。”
“抚顺、清河、宽甸让给本官,你们退回赫图阿拉。”
“可以。”
“本官还要向八贝勒要一个人,他是正白旗牛录额真,刀疤脸,听说很能打。”
刘招孙指了指北门刚刚杀出重围的曹忠清。
黄台吉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
“还以为你要杀代善,济尔哈朗,为何是此人?”
刘招孙回望远处站立的老宋头。
“此人杀了我手下全家,还当着老人的面,奸污了他的女儿,即便今日我战死,也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黄太吉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良久之后,他发出一声长叹息:
“为一小卒,便能这般拼命,孙武爱兵,也不过如此。”
“我现在知道开原兵为何如此骁勇善战了。”
“若是由我做后金汗,就不会和你为敌了。”
两边又聊了些撤兵的细节。
困在沈阳城中的杜度被刘招孙留下,一起投降的还有镶白旗三个牛录约千人的甲兵。
开原兵让出浮桥,让残余的后金兵通过,刘招孙许诺不会追击。
不过辽镇会怎么对付后金兵,他就管不了了。
黄太吉率领他的正白旗以及其他各旗三万人马,趁夜退出浑河战场。
八贝勒让曹忠清殿后。
最后,这位忠心耿耿的包衣奴才被困在了浑河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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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河南岸。
曹忠清与麾下三百包衣兵,被开原战兵堵在了浮桥桥头。
这个抚顺打行出身的牛录额真,在辽东杀人无数,知道自己投降也不能保命,索性带着手下困守桥头,做困兽之斗。
“把弗朗机炮拉来,给这畜生来一炮。”
秦建勋怒气冲冲,刚才他率麾下白杆兵进攻,竟被眼前这包衣奴才击退,又损失了五六个兄弟。
刘招孙面无表情望道:
“给我一把刀。”
秦建勋满脸惊愕,康应乾等人也纷纷劝说。
众人都知道刘招孙身上有伤,眼下好不容易赢了建奴,可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
“给我一把刀。”
秦建勋只得取下佩戴的苗刀,双手递给刘总兵。
刘招孙对着冰寒雪亮的刀刃,看见了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睛。
“大人,此人身手了得,小心。”
刘招孙拎起苗刀大步朝前面走去,前排围困曹忠清的战兵纷纷让开条道路。
曹忠清见周围开原兵一阵骚动,以为是他主子黄台吉折返回来救自己,他正要率包衣们发动突围,忽然瞥见从战兵中走来个高大魁梧的敌军将领。
“你是何人?老子不杀无名之辈!”
刘招孙沉静如水,目光穿透包衣奴才。
“刚才追杀金虞姬的,是你吗?”
曹忠清心里发毛,他杀人无数,不是没有遇到过比自己强悍的人,那些人或是愤怒,或是恐惧,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而眼前这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是曹忠清从没有见到过得,这个杀人狂魔竟然感觉有些害怕,身子下意识往后退去。
“什么金虞姬银虞姬,老子杀的人多了!你又是谁?”
刘招孙脚步不停。
“万历四十六年,杀害抚顺老宋头一家的,是你吗?”
“去死吧!”
曹忠清忽然暴起,左脚带起地上砂石,右脚飞向心口,他急欲求胜,使出这记连环踢杀招,晃人眼目,这几招却只是虚招,他只等刘招孙举拳格挡,便冲刺横砍,交错而过时,一刀将其封喉。
刘招孙一个侧滚,避掉连环踢,寒光闪过,苗刀铮然吟啸,破鞘而出。
他出刀时机把握的相当准确,将扑在空中的曹忠清砍了个正着。
苗刀砍在铁甲上,迸发出耀眼火花。
曹忠清大吼一声,翻身从袖中掏出排蘸了毒药的铁蒺藜,甩向刘招孙,口中叫道:
“着!”
刘招孙竖刀身侧一挡。
“当”一声响,苗刀磕开暗器,溅起几点火花,周围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刘招孙身子向后滑出半步,随即便是挥刀上挑,曹忠清躲闪不及,头上铁盔生生被挑落下来,露出后脑勺上丑陋不堪的金钱鼠尾辫。
刘招孙丝毫不给曹忠清反应机会,又是一刀横劈。
曹忠清惊魂甫定,两击之下,身子已然失去重心。他自恃一身蛮力,也不躲闪,大吼一声,举起双臂格挡,试图用铁臂手挡住苗刀横击。
“弑孩童与女子者,死!”
刘招孙爆喝一声,使出平生之力,苗刀横击,刀到中途,陡然转向,刀刃突然劈向曹忠清左腿。
刘招孙微微闭上眼睛。
耳畔响起兵刃破甲声,接着是刀刃切入肌肉的噗嗤声,最后传来骨骼断裂的咔嚓声。
最后是包衣奴才凄厉的惨叫。
“啊!你们这群尼堪,主子会回来,杀光你们!”
刘招孙回头望向老宋头,面无表情道:
“他,交给你们了,让他慢点死。”
~~~~~~
沈阳北门。
刘招孙扬起雁翎刀,望向跪在城头的努尔哈赤。
城下上万军民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
杀!
杀!
杀!
康应乾低声道:
“不能杀奴酋,把他押送进京,皇上必定重赏!”
刘招孙推开康监军,用刀在努尔哈赤脖子上比划。
“天地有正气,老奴触犯天道,本官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就死。”
遍体鳞伤的后金大汗斜斜望向刘招孙:
“刘招孙,你今日杀了朕,最后也会变成朕这样,你想做辽东王!你狼子野心天下皆知,你害死这么多人……”
刘招孙望向努尔哈赤,面无表情:
“不,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虎豹豺狼。”
“我,要做天下的王。”
“我不会杀你,你的仇人还有很多。”
雁翎刀落下,后金大汗手臂高高飞起。
沈阳城山呼海啸。
刘招孙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轰然倒地,泪水夺眶而出。
“金虞姬,我给你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