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招孙策马掠过两黄旗大阵,挥舞腰刀劈向前方一个溃败的包衣。
包衣人头高高飞起,战马与无头尸身交错而过。
隆隆的马蹄声,掩盖了两黄旗的崩溃叫喊,正在冲锋的骑兵不知道两黄旗已被战兵们彻底击穿。
刘招孙扬起雁翎刀,指向前面冲来的四骑镶红旗哨骑:
“杀光他们!冲!”
骑兵阵列中响起密集的火铳声,对面镶红旗骑兵应声落马。
剩余骑手见明军火器犀利,纷纷掉头回去给旗主报信。
后面两排骑兵陆续赶到,刘招孙环顾四周,冲过两黄旗后,骑兵营伤亡惨重。
最后还能冲阵的骑兵,堪堪只剩四百人。稍稍整队后,骑兵继续向两红旗猛烈冲击。
两红旗大阵后面,正在围攻浙兵车营的巴牙喇终于觉察到身后异样,纷纷掉头反击身后企图背刺他们的开原骑兵。
各牛录额真急忙抽调本牛录骑兵,掉头冲击正迅速接近大阵的开原骑兵。
“杀光这些尼堪骑兵!不能让他们与车营汇合,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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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破不堪的浙兵车营如同被兵蚁啃食的树叶,边缘多处露出锯齿状缺口。
在这些锯齿缺口旁,突入车营的后金兵挥舞长斧重刀杀死那些倒地受伤的浙兵,旁边阵线的浙兵很快补充过来,用长枪镋钯将敌人杀死,离开盾阵的浙兵立即遭到十几步外建奴重箭攒射。箭雨过后,又有十几个后金甲兵突入阵中。
双方就这样在薄弱的阵线上不死不休交换死亡。
车营中的浙兵火药早已耗尽,手中箭支也全部射完,失去远程武器支撑,只能这样以命换命,燧发枪兵和炮手早已拿起了腰刀长枪,填补前面倒下的长枪兵。
浙兵与后金兵用长枪、镋钯、长斧绝望拼杀,不死不休的交换着死亡。
两红旗巴牙剌早已杀红眼,不顾伤亡的冲撞浙兵车营防线。
在他们的冲击下,对面长枪兵组成的整齐阵线残缺不全,突入车营的巴牙剌挥舞重斧,娴熟砍杀周围明军,失去鸳鸯阵压制,建奴的重斧与长刀在这种混战中杀伤力惊人,车营中残余的浙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长牌手林宇死死顶着长牌,脑海一片空白,趁着身后长枪兵突刺的间隙,他回头望了眼脚下倒着的尸体,他的兄弟都躺在这里。
火铳兵王三儿被重斧砍断脖子,偷吃炒面的镋钯手脑袋被铁骨朵砸中。
鸳鸯阵中,年龄最小的刀盾兵让一波重箭射成了筛子。
车营外再次响起密集的海螺号声,建奴的鼓号如催命的符咒,林宇已经记不清这是鞑子第几次进攻。
大家都不再提及援兵,可是他们的援兵呢?
兵部老爷们信誓旦旦许诺的辽兵呢?山东战兵在哪里?蓟镇战兵在哪里?宣大战兵在哪里?
还有被他们把总无数次提及的川贵湖广土司兵,除了北门那支已经全军覆灭的白杆兵,其他十几支土司兵,都在哪里?!
开原金鼓声戛然而止,那支曾让后金兵无数次受挫的强军,最终也将覆灭了吧。
戚金满脸悲凉望向北门土坡,在他的注视下,四名赤膊擂鼓的金鼓手被建奴乱箭射死。
威武雄壮的金鼓声戛然而止。
宣武将军率领残余战兵陷入两黄旗重重围困。
浙兵车营外响起两红旗总攻号角,数千名真夷甲兵不顾伤亡撞向车营防线,岌岌可危的长枪兵阵线立即被撕出几十道裂口。
浙兵即将崩溃。
戚金大吼一声:
“戚家军百战不殆,今日全军覆灭于此!悲哉!痛哉!”
说罢,他便要带上身旁最后几名亲卫冲入敌阵。
眼角余光瞥见土坡金鼓出现一抹红色身影。
戚金脚步停顿,抬头朝那边望去。
金虞姬凄美背影出现在三千浙兵视野中。
戚金双眼泛红,拔出佩剑,含悲锵然:
“浑河击鼓,真乃奇女子!”
“女子尚能如此!我汉家男儿何敢偷生!戚家军儿郎们,是男人的,随本将冲阵!今日战死浑河,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浑河战场上响起激昂悲凉的秦王破阵乐。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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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善孤零零站在镶红旗大纛下,他的戈士哈都被投入到围攻车营的战斗。
浙兵覆灭在即,然而代善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他现在越来越后悔来东门啃这块硬骨头。
此战之后,两红旗甲兵损失将超过八千,活下的勇士最多只有五千人,两红旗加起来也比镶蓝旗还弱。残余人马,大概率要被并入到其他旗,代善这个两红旗贝勒也算做到头了。
代善后悔当时没让镶白旗或正蓝旗来打浙兵,自己去东门对付毛文龙。
然而现在已经没办法撤走,不吃下车营浙兵,这两天的伤亡将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大汗也不会放过自己。
想起那个正在逐渐疯癫的后金汗,代善感觉一阵头皮发麻,那是比眼前浙兵更难应付的事情。
经过这十几年的血腥残酷权力斗争,代善对冷血残忍父亲早没有任何感情,听说大汗刚刚杀了作战不力的杜度,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杀自己。
就在大贝勒摇头叹息时,他的一名戈士哈纵马冲到旗主身边,翻身下马。
代善转忧为喜,急声问道:
“攻破车营了?”
戈士哈哭道:
“主子!开原尼堪冲破两黄旗大阵,朝咱们两红旗杀来了!”
代善眼中充满惊恐之色。
“连大汗的两黄旗都挡不住刘招孙·····”
浙兵车营崩溃在即,双方都是强弩之末,现在开原军从身后杀来,他知道两红旗将很难再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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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集的箭雨倾泻而下,身边密集的骑手又稀疏了一些。
开原骑兵迅速接近迎面而来两红旗骑兵,他们人数不多,大概有五六百人。
开原骑兵发射完两轮燧发枪,开始用骑弓和建奴对射。
双方骑兵如落叶般从马背上掉落,相比之下,开原骑兵阵列更加严整,火力也更为强劲,尤其是燧发枪和石雷,给建奴骑兵造成了重大杀伤。
随着冲击两黄旗骑兵陆续赶到,参与对冲的骑兵数量越来越多。
加入距离十步左右时,双方扔出一波飞斧铁骨朵。
接着便是长枪镋钯出场。
两百多支锋利的长枪镋钯犁过建奴骑兵阵线,开原骑兵营不顾伤亡的冲锋再次撕破两红旗骑兵阵线,面对这些不惜性命,死命血拼的敌人,战场上很快开始出现第一个掉头逃跑的建奴骑兵。
有人带头之后,剩下骑兵纷纷打马朝两翼跑去,一些牛录额真四处奔驰,收拢那些溃散的骑手。
这些试图组织反击的后金将领遭受燧发枪兵重点打击,很快便密集的火铳打成了筛子。
周围两红旗骑兵再也忍受不住,惊叫一声,四散逃去。
对付浙兵车营,两红旗已经竭尽全力。
三日血战,代善麾下伤亡近万人。
剩余的甲兵只是靠着人数优势,还在坚持作战。
牛录额真鼓励甲兵和包衣,告诉他们,两黄旗很快就会来援助。
援军的确来了,不过不是后金兵的。
开原骑兵的突然出现,终于彻底击溃车营前线甲兵士气。
傻子也知道,明军突然出现身后,意味着后金最精锐的两黄旗阵线已被刘招孙突破。
转眼之间,两红旗从猎人变成了猎物,陷入开原兵和浙兵东西夹击。
“开原军突破了!”
戚金激动的望着正在猛烈冲阵的骑兵,命令各营发动反攻。
车营传来密集的唢呐声,两红旗伤亡过半,和浙兵一样,都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代善没有等来援军,等来了开原军背刺。
已经攻入车营的两红旗甲兵听到背后大阵传来的人马惊呼,也发出尖叫声,有些包衣趁机用女真语大喊“大军败了大军败了”。
在激昂的金鼓声中,残余浙兵与开原骑兵营,南北夹击,向强弩之末的两红旗发动最后猛攻。
两红旗彻底陷入崩溃。
代善神色恍惚,站在大纛下一动不动,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有休息,极为疲惫。
“大汗,快走吧!两黄旗败了!他们的牛录额真都跑了,咱们别在这里死顶了!再不走就要被尼堪围住了!”
四名贴身戈士哈拖着神智不清的代善,沿开原骑兵缺口,向北门方向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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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善望着东门城头上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脸上露出复杂神情,他的贴身戈士哈道:
“主子,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代善冷冷看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主子,两红旗内都传遍了,大汗被一个辉发恶鬼附身,前日斩杀贴身戈士哈,昨日杀镶白旗颜泰,杀杜度,今日又杀主子的戈士哈。奴才以为,咱大金应该换个主子了。”
代善冷冷道:
“只有两红旗这样想吗?”
戈士哈立即回道:
“主子,奴才和镶黄旗的甲喇额真通过气了,没人愿意再打,大汗却要让大家去送死,等打败刘招孙,咱们估计得死光死绝,大家都说,可以让主子您当大汗。”
代善沉默片刻,摇摇头。
“我做不了大汗。”
他望着眼前乱成一片的溃兵:
“十二万大军,被刘招孙杀的只剩这两三万人,不知道以后两红旗还能不能恢复。”
代善说罢,下令戈士哈收拢溃兵,急忙向北门汇合,只有与八贝勒合兵,他才会觉得稍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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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利的长枪刺入丁碧后背,被里面贴身鳞甲挡住,他转动狗熊般的身子,猛地将身后一个瘦弱的小孩拎起,小孩双脚离地乱蹬。
“你是什么人!竟敢行刺本官·····”
丁碧话还没说完,小孩用一把木头匕首,又朝他锁子甲捅一下。
“我是江流儿,我要报仇!”
丁碧望了望这个自不量力的小孩,脸上露出狞笑,死死扼住江流儿脖颈。
辽民往后退了两步,看样子大家都想离这个杀神远一点。
丁碧手指渐渐发力,他能感觉到小孩呼吸开始变得绵软无力。
他准备直接捏碎小孩喉结,就像他捏死那几个狼兵一样。
这位辽镇最凶残的武将,战力几乎与曹忠清等齐,稍稍逊色于刘招孙。
他有信心碾碎挡在身前的一切。
他闭上眼睛,期待听到喉结破碎的声音。
“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丁碧疑惑的睁开眼,眼前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手里拿着根扁担,正恶狠狠望向自己。
他冷冷一笑,正要拔刀斩了这人,前面人群动了一下,一个身材强壮的后生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
“你不能杀江流儿,他是我街坊。”
“你不能杀江流儿,我和他爹认识!”
丁碧惶恐的望向四周,恼羞成怒:
“你们这群贱民,想造反吗,主子会杀光你们!来人!”
巷口家丁挥舞重刀朝这边赶来,不过等他们看到对面辽民阵势,又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远处,越来越多辽民穿过燃烧的房屋、破损的店铺,朝南北大街上汇集而来。
妇女和孩童跟在大人后面,手里拿着木棍和石子。
几千人汇成黑色人潮,如河流般席卷南北大街,精壮辽民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老弱,纷纷从地上捡起大棒长枪,朝丁碧围过来。
“杀了狗包衣!杀了狗包衣!”
丁碧抡起重刀猛地斩向前面一个辽人,一刀便将他头颅斩下。
更多的辽民冲上来
十几根扁担迎面打在他头上。
他连忙举刀格挡,退了两步,扔出把飞斧又砍死个辽民。
几把菜刀砍在他锁子甲上。
他连忙回头斩杀袭击自己的人,刚回头,扁担雨点般落在肩背上。他招架不住,直接被打跪下来。
他举着刀毫无意义的格挡了一下,手腕被一根大棒砸断。
“打死他!打死他!”
丁碧脑袋被木棍打破,重刀被木棍打落,上百个愤怒的辽民从四面八方向他发动攻击。
木棍、扁担、菜刀、石块,一股脑的朝他身上招呼。
“狗包衣,让你杀人!老子咬死你!”
几个愤怒的辽民直接跳到丁碧身上,撕咬他破碎的脸。
在这样的攻击下,任何人都没有还手之力。
后面赶到的人抡起菜刀在尸体上乱砍。
这些被屠戮被抢劫被压迫的辽人,终于彻底爆发。
丁碧家丁夺路而逃,南北大街上聚集的辽民越来越多,家丁们很快被堵在一条小巷,被蜂拥上前的沈阳百姓打死。
秦建勋领着五十名白杆兵从瓮城一路杀来,叶赫人远远躲开这支白杆兵,这些屠城者,现在像过街老鼠一样,被全城辽人追打。
秦建勋沿着南北大街搜寻他的白杆兵兄弟,很快就望见朝北门滚滚而来的辽民大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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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白杆兵扶起奄奄一息的彭勇,扶他坐在街边。
彭勇望着爆发的辽民,呵呵笑着,江流儿捧着自己珍藏的鱼干,站在彭勇面前,比划着让他吃。
白杆兵举起手去接鱼干,刚刚抬起又缓缓垂下。
彭勇死前还望着江流儿笑。
秦建勋擦掉眼泪,上前给这个最骁勇的手下盖上自己的鸳鸯袄,转身望向陷入复仇狂热的辽民,留下几人收敛队友尸体,快步往北门跑去。
上千人的大潮涌到了瓮城城下,屠城的叶赫人从四门逃走,一些没逃走的人被辽民堵住直接打死。
秦建勋对着黑压压的辽民,大声喊:
“杀鞑子!杀鞑子!”
狂热的辽民跟着秦建勋大喊。
秦建勋捡起一把崩坏的雁翎刀,领着无数辽民,冲出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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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台吉走过尸体遍地的浮桥,右眼隐隐作疼。
他随父汗四处征战,这些年来和辽镇打过很多交道。
毛文龙手下这群辽镇士兵表现出来的战力大大超过他的预料。
毛文龙率领最后十多个辽兵被蜂拥上前的巴牙喇淹没。
黄台吉踩着辽兵的尸体,走下浮桥,抬头望向北岸惨烈的战场。
他的右眼又开始剧烈痛疼起来。
他率领的这三千多正白旗精锐,现在活着的只剩两千人,三去其一。
出乎黄台吉预料,浮桥南岸竟然没有任何明军守军。
代善率领两红旗残部迎接姗姗来迟的八贝勒。
黄台吉见代善一脸愁容,又看地上倒下的大片正蓝旗甲兵尸体,大致也猜到南岸发生了什么。
“杜度投降刘招孙了,莽古尔泰战死了,一个尼堪炮手干的,正蓝旗伤亡殆尽,两黄旗崩溃,镶白旗伤亡过半,两红旗就剩眼前这些人了。”
黄台吉一脸震惊,他没想到刘招孙竟然能给八旗造成这样严重的伤亡。
“那是什么?”
黄台吉指着从北门涌出来的大批辽民,代善摇摇头。
“大汗下令屠城,把这些尼堪都逼反了。我派巴牙剌先挡住他们,不过估计挡不了多久。”
“屠城?”
黄太吉一脸疑惑,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辽沈以后就是大金的根基,汉人尼堪也是大金的百姓,为什么要屠城?大汗疯了不成?”
“是佟养性和丁碧两个狗奴才怂恿的,还有一个宁古塔来的师婆,我估计他们是一伙的,天天蛊惑大汗,大汗从莽古尔泰死后,就开始·····”
代善朝四周看了一眼,戈士哈退后几步。
“开始变疯了。”
“他昨日杀了一个贴身戈士哈,今日又杀了镶白旗、正红旗两个戈士哈,还派戈士哈杀杜度,若不是咱们乱了方寸,刘招孙如何能活到现在!”
黄台吉听到刘招孙三个字,眉间微微抖动。
“他现在有多少人马?”
代善想了一会儿道:
“四千人不到,开原兵和浙兵合营了,他们士气旺盛,所向披靡,正蓝旗和镶白旗幸存的勇士们都不敢打了。”
黄台吉望着正朝这边溃败的两黄旗甲兵,眉头皱紧。
“那就剩下咱们两红旗和正白旗了。”
代善正要回话,黄太吉被一阵战鼓声吸引,抬头四处张望,最后朝土坡望去。
曹忠清张开步弓,朝金鼓下的金虞姬瞄准。
“刘招孙军中还有女子?”
“主子,这是他的小妾,是个朝鲜美姬!据说刘招孙很宠幸这女子。”
曹忠清刚才没能杀死金虞姬,心中颇为恼怒,眼下是个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