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后金兵没有逃走,而是选择留下和巴牙剌一起战斗。
刘招孙望他一眼,苗刀斜斜前指,猛地策马,迎着奔来的后金兵冲去。
两边交错而过,刘招孙变化刀势,泰山压顶劈向对方脖颈。
后金兵举起狼牙棒格挡,兵刃撞击,迸发出点点火花。
后金兵忽然从腰中取下飞斧,投掷出去。
刘招孙顺势翻落下马,后金兵以为一击命中,大吼一声,上来补刀。
刚走了两步,只听前面爆响,狼牙棒被铅弹击中,他虎口一松,兵刃脱落。
再抬头时,一把缺了口的苗刀已杀入小腹。
这把命运多舛的苗刀,又多了道伤口,再也砍不了人了。
正要扔掉,忽然想起金虞姬生前说过,她喜欢这把刀。收刀回鞘,翻身上马,举目四望。
篝火像繁星点缀南北两岸。
后金兵如临大敌,在南岸点燃几十堆篝火,巴牙喇举着火把在岸边来回奔跑,指挥包衣阿哈加固工事。
察哈尔骑手呼啸着,从白杆兵战阵前掠过,一路往西追击那些溃逃的后金甲兵。
两黄旗溃兵被追到浮桥前,甲兵和包衣挤在狭窄的浮桥上,争抢着朝南岸逃去。
察哈尔骑手们从容不迫的在后面射箭。
一些亢奋的蒙古骑兵冲到桥上,朝对面巴牙剌射箭。
刘招孙望着眼前疯狂的背影,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安。
一脸兴奋的李昱辰纵马上前,大声道:
“蒙古人真是神勇,一路把鞑子追到南岸去了,桥上好多后金兵掉进了河里,不知要淹死多少狗鞑子。哈哈哈!痛快!”
刘招孙眉头皱起,问道:
“他们士气为何突然如此旺盛?”
李昱辰和林丹汗麾下相处一段时日,对蒙古人了解颇多,解释道:
“大人,他们是过去抢银子的,两黄旗和正蓝旗的银子布帛都在南岸。他们刚才抓了个镶黄旗牛录额真,审问知道的。”
“人为财死。”
刘招孙微微叹息。
“咱们先不要过去,刚才只是打败了两黄旗能夜战的甲兵,后金主力还在。”
李昱辰嘟噜道:
“大人,骑兵营如此骁勇,还怕什么后金?一鼓作气,把其余四旗也灭了。”
刘招孙看他一眼,摇头笑道:
“骄兵必败。骑兵营七八百人,加上白杆兵,三千不到,小胜一场,你就要去灭五六万建奴?”
“勇气可嘉,只是时机还不成熟,等战兵赶到再说,你快去对岸,让蒙古人退回来!”
李昱辰一脸不情愿。
“去!这是军令!”
刘招孙不多解释。吹响竹哨,召集骑兵营集合,准备围歼那些还在顽抗的巴牙剌。
两黄旗的巴牙剌共计五百多人,是这次夜战的核心。
遭受第一轮神火飞鸦攻击后,他们组织弓手进行反击,接着遭受第二轮、第三轮打击。
明军的这些火器威力不大,真正被炸死的人并不多,不过对后金兵军心士气影响却很大。
等明军骑兵开始进攻,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让他们很不适应。
在明军不计伤亡的冲击下,两黄旗薄弱的侧翼终于被撕开一个缺口。
接着,那支让各旗都闻之色变的土司兵从夜幕中出来了。
白杆兵成为压垮两黄旗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招孙很清楚,如果不把这最后的几百人消灭,等到努尔哈赤调集重兵,他就会被包饺子。
刘招孙计划先消灭北岸这支巴牙剌,再去东门解救浙兵。
最后,与浙兵合兵,和后金决战。
哪怕不能战胜后金,也要让努尔哈赤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刘招孙打马来到白杆兵阵侧翼,秦邦屏正率白杆兵与巴牙剌血战。
白杆兵排成严密阵列,用白杆长枪将白甲兵向浑河逼去。
面对一心复仇,凶悍善战的白杆兵,面对无从突破的白杆枪战阵,巴牙剌手中的长斧重刀作用不大。
一波飞斧铁骨朵杀伤前面一排白杆兵后,他们便失去了攻击能力。
有人用重箭射击,旋即被逼上来的长枪刺成蜂窝。
在杀红眼的白杆兵面前,一些绝望的巴牙剌直接跳入浑河。
最后,只有少部分人马突破包围,逃到浑河南岸。
刘招孙还在犹豫是否将骑兵全部压上,帮白杆兵尽快扫清残敌。
南岸忽然传来惊呼声,如崩溃的堤坝。
刘招孙策马望向南岸,只见数千林丹汗骑手,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之中。
一片火把组成的海洋中。
正蓝旗阻断浮桥退路,将冒进的蒙古人堵在了南岸。
他们过桥时便失去建制,队伍混乱不堪,突然遭受袭击,便溃不成军。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林丹汗承诺亲率四十万大军增援浑河,明日便到。
四十万没有,四万总该有的。
刘招孙很清楚,打到最后,这支骑兵可能就是左右战局的生力军。
“李昱辰,派骑兵过桥策应蒙古人,冲杀正蓝旗甲兵,让他们撤回来!”
“大人,派多少骑兵过河?”
“全部!”
~~~~~~
浑河南岸,后金中军大帐。
从城东赶来的戈士哈站在帐前,询问一脸阴沉的佟养性。
“佟额附,大汗又在和大萨满议事?”
佟养性不理这戈士哈,旁边十五岁的镶白旗旗主杜度没好气冷冷道:
“不是赫图阿拉的大萨满,是个宁古塔来的师婆(巫婆),带着个邪气古怪的瓶子,说是能镇魂,我看也是个神婆骗子。大汗身边骗子真是多如牛毛。”
佟养性听到这话,背着杜度,狠狠瞪他一眼。
戈士哈无心两人之间有什么怨恨,在一旁急道:
“我家主子有急事,要禀告大汗!”
佟养性面带愠色,盯着正红旗戈士哈道:
“什么事也不上大汗镇魂重要!大汗连刘招孙都不管,还管你们的事,你们三个旗攻打浙兵车营多久了,还没有攻下,等着大汗治罪吧!”
他说罢,一脸媚笑的望向刚刚从东门败退下来的镶白旗旗主杜度。
杜度瞪佟养性一眼,转身率巴牙剌离去。
中军大帐。
努尔哈赤盘腿坐在东南位置,仔细看着师婆手中的日月星辰龙蛇镇魂瓶,沉静问道:
“此物真能收魂于瓶中,免得它窜出来作怪?”
从遥远的北方苦寒之地赶来的一个神秘师婆正在为后金大汗镇魂,今夜她要祛除一个辉发恶灵。
师婆身穿神衣,头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盘腿坐在西北角“塔了兰”(神位)位置。
她年逾古稀,弯腰驼背,精神矍铄。海东青羽毛制成的神衣彰显着无边神力,她的眼睛像浑河水一样浑浊,却能洞悉阴阳世情。
“大汗,若想镇住这个少年鬼魂,让他不再作乱,还需一物。”
“什么?”
努尔哈赤望向师婆。
“汉人尼堪的心肝,要活的,活着挖出来。”
努尔哈赤对以杀止杀的信仰并不反感,点了点头。
他转身对贴身戈士哈:
“去杀个包衣。”
语气就像让厨子去杀鸡一样。
很快的,包衣热气腾腾的心肝被送到师婆面前。
师婆双手捧着心肝,鼓盆而歌。
“呜呜呜呜!”
“嘻嘻嘻嘻!”
她将那个从上古莽荒时代留下的镇魂瓶放在白布上。
人血在白布画下邪神的形状,师婆忽然大声念动咒语。
在努尔哈赤眼中,布上的邪神渐渐成形,化作金光附在那个雕饰龙蛇邪神,镶刻符咒?字的日月星辰镇魂瓶上。
这位师婆法力远在萨满之上,今日请她来镇魔,是请对了。
师婆忽然精疲力尽,过了好久才恢复神色。
努尔哈赤看她一眼:
“如果,朕想镇住更多恶鬼呢?”
师婆讷讷望向后金大汗,混浊的眼神露出畏惧之色。
“朕要镇住明军恶魂!”
“白杆兵、浙兵、辽镇,还有·····还有刘招孙和他的开原兵。”
“大汗需要镇多少亡灵?”
“八万。”
“所有胆敢反对朕的尼堪军队!朕要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师婆陷入沉思,她佝偻着腰背,望向浑河黑夜。
浑浊的眼眸里,无数亡灵挣脱苦难大地,缓缓升向天空。
她猛地睁开眼睛,眉间的褶子舒展开来,长长喘了口气,大汗正目光炯炯望向自己。
“大汗,若要震住这些恶灵,需一个更大的法器。”
“更大的法器?”
满身鸟毛的师婆伸出枯树老手,身体朝北,匍匐在地跪拜。
“浑河。”
“浑河。”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重复说道,他感觉自己得到了神谕。
“正合朕意,等朕击败刘招孙,把他们全部杀光!”
“还有沈阳城中,所有反对大金的汉人!”
“大汗英明!”
~~~~~
两名戈士哈急急赶来,向大汗禀告东门战况。
“大汗,小贝勒于半个时辰前率巴牙剌攻克东门,斩杀辽镇二百二十三人,没有俘虏。主帅毛文龙率残部向北逃窜,镶白旗旗主已派人追击!必要斩了毛文龙人头!”
“镶红旗、正红旗与浙兵鏖战,浙兵火器犀利,两日不能攻破。大贝勒派骑兵轮番骚扰,已经消耗完他们炮子,奴才过来时,两红旗白甲兵正在突入车营。大贝勒说,日出之前,必能攻下,主子还要奴才恳请大汗,破阵之后,不要俘虏,全部斩杀这股浙兵!”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东门攻陷,城外浙兵便成一支孤军。浙兵所长者,火器而已。如今他们火药用完,力战两日,早已力竭。很快便会被代善攻下。
只是那个逃走的毛文龙,虽然有些将才,却不能为大金所用。未免可惜。
此人明明是个辽镇将官,却要和熊廷弼为伍,还带头对付丁碧李如桢。
毛文龙这般被明国朝廷蒙骗,甘愿做万历的走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想到这里,他觉得汉人尼堪委实可恶。
往日定下的治国方略,也该重新调整了。
以后那些对大金无用的汉人,可留,亦可不留。
努尔哈赤望向北岸,嘴角浮出淡淡微笑,和半个时辰前相比,北岸打起的火把又稀疏了些。明军的攻势越来越弱。
那支倔强的骑兵还在继续冲击浮桥,区区千人竟敢和正蓝旗、两黄旗精锐对杀。
“多死一些才好,刘招孙最好也死,朕要用你们的心肝,祭祀浑河法器······”
后金大汗自言自语,想象着天亮以后,明军彻底覆灭的场面,也不知刘招孙的心肝是什么样子,他想亲眼看看。
努尔哈赤神色不变,转身望向跪在地上的佟养性,这个奴才已经等了很久。
佟养性咬住食指,努力让自己不再抽泣。
他从一名逃回来的正黄旗巴牙剌那里得知。
兄长佟养真在北岸战死,死前还让刘招孙砍了脑袋,尸身遗弃荒野,战马将兄长尸骸踏成了肉泥,连块囫囵肉都没有。
抚顺佟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刘招孙下手如此狠。
“大汗。”
佟养性缓缓抬起头,脸上神色极为平静。
“奴才昨日便曾建议,让正红旗、镶白旗调集兵马,一举攻灭刘招孙,大汗为何迟迟不肯答应?”
努尔哈赤眼神一变,这奴才从来不敢这样和自己说话,想到佟养真刚被人杀死,大汗忍住怒火。
“此事朕自有决意,你不必多言。”
佟养性不顾努尔哈赤不悦,继续高声道:
“大汗,刘招孙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不得不防!”
“眼下科尔沁人已无战心,叶赫骑兵摇摆不定,两红旗镶白旗被浙兵拖住!正白旗镶蓝旗都在北边,一时回不来,咱们现在账面上有十万大军,其实堪战者,不过四万而已!”
“刘招孙必须尽快灭掉,不管他有三万兵马还是三千!这狗贼是个祸害!李永芳是他害死的!丁参将是他害死的!奴才兄长是他害死的!八贝勒和四贝勒也是被····”
佟养性被兄长惨死刺激,说话丝毫没有顾及,直到最后几句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连忙停止。
自从莽古尔泰死后,大汗性情大变,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这些天,几位高级包衣不知所为何事,就会惹得大汗暴怒。
奴才们都希望,这个师婆能灭掉辉发恶灵,让大汗重新变回原先那个处变不惊谋定后动的英明汗。
佟养性跪倒在地,匍匐着身子,不敢抬头。
努尔哈赤缓缓扶起这位汉臣,盯着佟养性的脸,神色平静:
“佟额附,听闻你幼时丧父,是兄长将你养大成人的,你把兄长视为父亲。你们兄弟感情至深。你放心,佟养真为大金战死,忠勇可嘉,他是个好奴才。朕会好好抚恤,绝不会让忠臣志士寒心!”
佟养性眼圈红润,磕头跪谢:
“谢主子洪恩!奴才替佟养真亡灵谢过主子!奴才以后赴汤滔火,也要杀光南蛮子,给主子分忧!给大金立功!”
努尔哈赤微笑着扶起佟养性,语气平和:
“汉人也不用全部杀死,像丁参将这样的仁人志士,就要好好重用。”
“佟额附,朕知你心中伤悲,朕的两个儿子,八贝勒和四贝勒,也是被刘招孙害死的。刘招孙这狗贼,朕不会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
“鬼神之说,皆是妄谈,朕岂不知?”
佟养性抬头望着大汗,满脸恭顺,听大汗接着说下去。
“朕本天命,又何须听神棍神婆鼓唇弄舌。不过,今日这师婆说的有些道理,她说,要给明军做个大发器,这法器便是浑河。”
佟养性没听过什么浑河法器,正要询问个究竟。
却见努尔哈赤拍案而起:
“镶蓝旗五千甲兵离沈阳四十里,正在加速赶来,还有正白旗三千人马,也快到了。刘招孙杀了大金这么多忠臣志士,该他偿命了!”
“浑河,就是他的镇魂瓶,他和他的乌合之众,会永世不得超生!”
努尔哈赤伸手从五采龙纹袍袖里,摸出那个爬满龙蛇异兽的日月星辰镇魂瓶。
佟养性看那瓶子一眼,怯怯的退后一步,隔着很远,也能感到这瓶子的邪性。
他低下头,不敢看后金汗。
不知是不是因为镇魂瓶在起作用,佟养性觉得大汗的声音变得更加雄浑有力。
“朕不让正红旗镶白旗调兵,就是让他们全力攻打浙兵,尽快灭掉浙兵,不给刘招孙任何翻盘的可能!”
“朕这里,还有正蓝旗一万人马,两黄旗剩余一万甲兵。刘招孙自作聪明,绕了个大圈子,从开原跑到铁岭,又来攻打沈阳,自以为瞒天过海,想和朕一决高低。”
“那,朕便成全他,给黄台吉和莽古尔泰报仇!给你兄长报仇!”
努尔哈赤抬头望向北岸,明军骑兵的火把已经消失不见,刘招孙的骑兵停止攻击,接受了他们失败的宿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中,困扰大汗多年的嗡嗡声终于消失不见,破脸少年的魂魄也化作一缕青烟,被缓缓收入镇魂瓶中。
“刘招孙,你也一样,朕也要将你凌迟处死,要你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佟养性呆呆望着大汗,大汗一个人将镇魂瓶打开又盖上,对着周围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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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招孙回望北方,北方离他很远。
左臂传来剧烈疼痛,若非锁子甲挡住,他这只手怕已被长斧斩断。
他们在浮桥上和后金兵冲杀半个时辰,只为掩护那群要钱不要命的猪队友。
率领一千真夷甲兵冲过浮桥,用长斧劈中刘招孙左臂的牛录额真,此刻正躺在河滩上,微微抖动身子。
刘招孙拔出匕首,给他脖颈补上一刀。
杀死牛录额真后,他疲惫到了极点,坐下休息。
一千五百多残兵,歪歪斜斜靠在河岸上,周围地上黑压压一片后金兵尸体。
李昱辰倒在刘招孙身边,盯着暗夜星空,喃喃道:
“大人,鞑子过河没?”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