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米价持续上涨,辽饷难以为继。当然,九边各地都一样,只是程度不同。”
万历沉思片刻,觉得有些道理。
“辽饷涌入辽东,导致粮价暴涨,眼下在沈阳,一石米可卖五两,比之京师,粮价贵出两倍不止,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
熊廷弼起身对皇上行礼,信誓旦旦:
“皇上,老臣以性命担保,刘总兵所言辽事,皆为事实。”
万历打发熊廷弼坐下,扯了扯皮弁服玉带,有些心烦意乱。
自打他记事以来,大明就很缺钱,九边军费每年都在涨,从嘉靖初年的两百多万两,一路暴涨到去年的九百八十多万两。
就在刘招孙入京前不久,九边总兵巡抚们又开始哭穷,向皇帝要钱!说今年粮饷不足。
朱翊钧没接受过现代经济学常识教育,也没有通货膨胀商品流通之类的经济学常识。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银子刚收上来,就被底下人以各种理由分走。
既然解决不了缺钱的问题,那就解决掉向他要钱的人吧。
“辽镇粮价年年暴涨,和李如柏这群人脱不了干系,你继续说。”
“皇上,辽镇粮价一两银子一石,纳银开中后卖到五两一石。士兵领到军饷,本来花销之外,还能给家里留点钱,现在连花销也不够了。所以士兵满腹怨言,一旦军饷没按时发放,就会出现“闹饷”。”
万历脸色越来越凝重。
明军闹饷不是天启崇祯朝才有的现象,早在万历中期就已经出现,而且越来越频繁。
万历十五年,湖广郧阳(今十堰)兵变,军士因长期被文官欺凌,又被拖欠粮饷,将知府衙门砸了,打伤十几位生员,御史不得不补发粮饷,最后才平息兵变。
“缺饷,军队战力不足,朝廷只有增加募军,如此以来,国库更加空虚。”
“辽东不平则辽饷不止,辽饷不止则天下百姓越加穷苦,到了极点,穷则思变,中原、陕地多灾荒,一旦遇有灾变,必将饥民遍布,心生异心,到时流民遍布,则赋税更加难收,而辽饷又至,百姓只有揭竿而起。”
“因此,臣建议:屯田,兴文教,兴科举,以夏变夷,以辽人守辽土。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客兵,辽饷之上,臣以为,辽镇亦可如此,辽饷不可再收。”
万历幼时便是学霸一枚,张居正对他悉心培养,大明诸帝中,万历属于智力拔群的几个。
刘招孙所言,万历何尝不知。
若能像刘招孙这样雷厉风行,不顾掣肘,天下便无难事。
“闻刘卿治军有方,士卒皆不怕死,刘卿如何做到的?”
刘招孙伏地再拜:
“回皇上,臣不过以大道行之,教导士卒忠君爱国,平日对他们赏罚分明,每次战阵,臣必身临前线。”
万历沉默许久,和声细语:
“刘卿在辽东一月多,便看得如此通透,果然不凡。你且回去歇息吧。”
万历隐约想起,前日陕西发来奏疏,确有民变报告,想到刘招孙刚才所言,心头升起一阵寒意。
“皇上,眼下辽事糜烂,辽东一旦被建奴攻陷,大明内地便如臣刚才所言,陕西河南民变,也是可以预期的。”
有明一朝,流民问题一直是附骨之疽,未能去除,直到崇祯在煤山吊死。
“那,这些又与福王有什么关系?”
刘招孙虎躯一震:
“臣闻当年福王之国(去河南封地),临行前,皇上颁布诏书,赐庄田四万顷。”
“臣闻,福王封地本在洛阳,由于田庄太大,河南之地不足,于是取山东、湖广田地弥补。”
“臣闻,福王私占张太岳家产,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四川盐井榷茶银,还有······”
万历挥手打断,勃然大怒:
“够了!原来和那御史一样!朕不过赏赐朱常洵些许薄产,让他回河南过个安稳日子,你们就眼红,就闹!朕之家事,不需尔等置喙!”
刘招孙不依不饶,声势铿锵道:
“皇上待藩王如此,亘古未闻!目下河南旱灾水蝗不断,千里赤地,田亩绝收,官府催逼如星火,粮价至一斗八两,臣来京师时,听闻百姓吃观音土,邻居易子而食!”
“河南遭难,民意汹汹!福王富甲天下,良田万顷,又身为皇子,不见为皇上分忧,给灾民发一粮,发一钱!却每日挥霍无度,纸醉金迷,臣冒死进言,若长此以往,福王恐富贵不保!”
“够了!不要说了!”
万历剧烈咳嗽,吐出口鲜血。
宫女连忙端上汤药。
万历推开药碗,怒目如火,过了一会儿,他无力摊开手,接过碗,喝了下去。
国本之争失败后,为对福王进行弥补,万历恨不能将天下财货都赐给这个小儿子。
如今,万历身体每况愈下,自私昏聩的福王,会不会被人清算,还有多少福气?
刘招孙不顾皇帝暴怒,痛心疾首道:
“皇上如此宠溺福王,实乃戕害福王。福王前途堪忧!皇上为太子基业考量,与建奴血战萨尔浒,虽败犹荣。因此,臣刚才才说,陛下待太子远胜于福王矣,太子、福王,臣皆愿以死护之。”
万历喝下汤药,宫女上前给他擦拭汗珠,
“福王吉人自有天相,不需你来表忠心!你今日是存心来气朕的?”
“臣不敢!开原兵凶战危,粮草只够支撑到六月,臣急需钱粮!”
周围安静下来。
万历神色黯然道:
“哈哈,果然,也是个来要钱的!你们个个,除了找朕要钱,还能说什么?还会做什么!”
刘招孙据理力争:
“皇上,臣在浑江、开原,欠下了几万条人命,这命早不是臣自己的了!若不能平辽,臣只有一死,以谢天下!请皇上成全!”
“朕无内帑给你!”
“开原无粮无钱,若朝廷继续拖欠军饷,臣只有一死,报答陛下!”
刘招孙目光炯炯,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臣这次来京师,不止是索要朝廷拖欠的兵饷,还想求户部、礼部调拨人手。臣在开原,一人做七八人的事情。身为武将,陷阵之余,还要审案,喂马。一月不能回家一次,臣辛苦一些无所谓,就怕积劳成疾,以后再见不到皇上了,不能为圣上效力。”
刘招孙所言当然都是事实。万历皇帝明年就要挂了,今天被刘招孙这么一气,随时可能驾崩,提前结束他漫长的帝王生涯。
万历粗重喘气,怒目而视,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刘招孙刺穿。
他眉头紧皱,回想起很多事情。
眼前这个武将,好像在哪里见过。
戚继光?李成梁?李如松?
不知沉默了多久,老皇帝终于做出让步。
“若真能守住开原,内帑可以给些。”
方从哲长大嘴巴。
像这样问皇上要钱的,刘招孙还是第一人。
“臣以为辽饷不可再征,或当少征,请皇上许臣权力,在开原行屯田之法,另外,许臣在开原临时招募五品以下官吏,协助军务,朝中言官不得置喙!”
万历不耐烦道:
“你说的这些,都需内阁通过,朕一人做不了主的。”
方从哲打起太极:
“臣等谨听皇上圣裁!”
刘招孙补充道:“臣只要新科进士。”
“准!”
“皇上,按平辽策执行,辽东必能守住,九边军费亦可减半。”
万历眼前一亮:
“减半?那不是可以省五百万两军饷?真能如此?”
“臣何敢欺君!”
万历没有煤山战神崇祯大帝那样幼稚。
刘招孙能击败建奴,能在开原屯兵驻守,可见此人是有些本事的。
听他一番分析,虽有些瑕疵,却是条理清晰,高屋建瓴,短短几句便将辽东实质讲的清清楚楚。
刘招孙在平辽策中提到的以华变夷,屯田,商贸之法,颇有些新意。
若用刘招孙平辽,即便不能成功,也比用辽镇强得多。
“刘卿需多少军饷?”
方从哲伸长脖子,屁股完全离开座下梨木圈椅。
他和六部阁臣们,花了两个月时间,才从皇上这里拿到十万内帑。
这刘招孙与皇上见面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要到一大笔钱。
刘招孙搬起手指,开始细细算账。
“皇上,臣反复思忖,上次战兵人头赏需三万两。此次开原之战,战兵铠甲兵器消耗过多,亟需补充更换,大致需要两万两。此外大军粮草存储补给需五万两。战马战车购买需三万两。靖安堡被建奴焚毁,修葺需要·····”
“说,共需多少?!”
刘招孙伸出五根手指。
“回皇上,非六十万两不可。”
“六万!”
“五十万两亦可。”
“八万,最多八万!内帑已经花完了,不信刘卿可去问卢受!去问方首辅!”
“臣泣血再拜,代辽人谢陛下!陛下万勿舍弃辽人!皇上!辽人苦难,若开原失守,百万辽人生民涂炭!臣也不能苟活!”
“臣在浑江欠下几万条人命,在开原欠下几万条人命,每晚闭眼,眼前所见都是惨死士卒鬼魂,臣夜不能寐。若不平辽,臣只有血溅五步,死于陛下身前!”
说罢,刘招孙以头抢地,咚咚撞向大理石地面,石块断裂,血溅三尺。
众人看的心惊,方从哲微微叹息。
熊廷弼勃然大怒:
“刘招孙,你这是作甚?要逼迫君上么?君上仁慈宽厚,知辽事艰难,定会慷慨解囊!四十万两就足够了!你为何要这么多!你良心何在?!”
万历回头瞪熊廷弼一眼,咬牙启齿,俯身望向血肉模糊的刘招孙:
“刘卿,朕知你在辽东艰难,可是,九边都在向朕要钱!你可知宣大欠饷已经九个月,蓟州欠饷半年,朕,只能给你三十万内帑!”
刘招孙缓缓抬起头,鲜血顺着额头流淌全身。
“臣代百万辽人,代阵亡将士!代义父刘綎!代天下苍生!叩谢皇恩!!皇恩浩荡,没齿难忘!”
一腔热血顺着大理石地面流淌,最后流到万历脚下。
穿越以来的种种苦楚,浑江尸山血海,辽人家破人亡,百万百姓离散。
无数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刘招孙脑海中浮现。
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再抑制不住自己感情,不顾鲜血淋漓,伏在地上,哀声大哭。
熊廷弼上前扶起刘招孙。
……
外面传来卢受声音:
“皇上,人带来了。”
万历怒道:
“你这杀才!为何这么久才回来?”
卢受望着刘招孙头上血迹,又看看被撞碎的大理石地面,连忙跪倒,吞吞吐吐道:
“臣该死,会馆、客栈都寻遍了没找到,寻到瓮城军营,才找到人。”
皮肤黝黑的新科进士跪倒在地,向御座之上的万历跪拜行礼。
“学生袁崇焕,叩见吾皇!”
万历在殿试上见过袁崇焕,如果硬要拉扯关系,他们也算有师生之谊。
不过皇上从不会把这些腐儒当成自己学生。
他挥手让袁崇焕起来,开门见山道:
“袁卿,今日召你前来,是要与卿畅谈辽事,你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说你对辽饷是如何看待?”
袁崇焕平身站起,再次朝皇上拱手,余光瞟见站在身边的刘招孙。
他觉得这武将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此人头破血流,头上包着块白布,虽然长相不凡,然一看就不好人。
袁崇焕估计这必是个辽镇将官,来京师索要辽饷来的。
他稍稍整理措辞,回头瞪刘招孙一眼,操着浓重的粤语对万历道:
“皇上千古之尧舜,平辽不难。辽事艰难,非臣所能为。不过臣以为,辽饷害民不浅,臣在京师,见有四口之家,为辽饷所迫,以致家破人亡,八旬老人,沿街乞讨,甚为可怜。此等苛政,当速速废去,不可加派,亦不可再征!有敢再言加征辽饷者,斩!”
万历心里冷冷笑道:
“也是个废物!”
等袁崇焕说罢,万历不再理会此人,抬头望向刘招孙。
“刘卿,给你三十万内帑,多久可以平辽?”
刘招孙缓缓站起来,眼前浮现出浑江开原,尸山血海,他擦干眼泪:
“吾皇圣明,臣以身家性命担保,五年可扫灭建奴,十年推行教化,共计十年平辽!”
万历点点头,这个时限,在他看来还算靠谱的。
“陛下,除了银子,臣还需带走圆嘟嘟,请陛下恩准!”
(1)纳粮开中:宋代便有,朱元璋进行了改良,简单来说就是政府根据边镇需要军粮数目在民间招标,中标的商人往边境军镇运粮,粮食运到以后政府给商人颁发盐引,然后商人凭盐引领取食盐,再到指定地区贩卖以获利,这样政策在明中期后遭到破坏。
(2)开中折色:弘治五年,叶淇提出纳银领取盐引的办法,商人不再需要往边境运粮,只需要缴纳银两,就可以做食盐生意了。此法违背了开中制的初衷:纳粮开中解决的是军粮问题,纳银开中解决的是国库收入问题,遂后引发一系列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