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从容道:
“宣武将军请讲。”
刘招孙想起朱翊钧还欠他三万两银子。
开原战后,战兵人头赏迟迟没有落实。
康应乾、乔一琦上了好几道奏疏,向万历哭穷。
尤其是乔一琦,眼见得借出的银子收不回来,成了沉没成本,这江南阔绰公子,每日以泪洗面,拎着尚方宝剑想砍了刘招孙。
朱翊钧做了四十七年皇帝,早成了人精之精。
他知刘招孙这次来京师,除了献俘,便是要银子。
准确说,是找他要银子,因为户部兵部现在是没钱的。
他想了会儿,便知道是熊蛮子知道自己还有两千万内帑,所以怂恿刘招孙来要钱。
“皇上圣明,今日午门献俘,刘总兵也是劳累了,不如让他先回瓮城歇息。”
万历瞟望熊廷弼一眼,寒声道:
“熊蛮子,你把辽镇事情管好,朕给你的钱粮,还剩多少?回头细细写个奏疏,给朕过目。”
熊廷弼这次回京师,也是找朝廷要钱的。
辽东这个无底洞已见雏形,各位神仙都在找经略大人要钱,用来换铠甲,换火器,换女人,修屯堡,修城墙。
百万辽饷砸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老皇帝一句话就抓住熊廷弼命门,熊经略只好悻悻退下,不敢再说话。
收拾完熊廷弼,万历转身望向刘招孙。
“刘总兵,听闻你有平辽策,在开原行大道,和外番称兄道弟,还要什么以夏变夷。”
“朕很感兴趣,想知道,你对辽事到底有何高见?”
周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卢受望向地面不说话,熊廷弼摇头叹息,方从哲伸出脖子,四处张望。
“吾皇圣明,臣便从萨尔浒说起。臣初见圣上时,圣上在午门城楼观刑,穿的是皮弁服,远望之,心宽体胖,秣马厉兵。不自觉便与皇上心有戚戚焉,想来这就是常说的,君臣相知,臣妄自揣度,此次萨尔浒大战,圣上是想毕其功于一役,这种心思,微臣在浑江遭遇建奴时,也是有的······”
刘招孙滔滔不绝说起来,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只是希望,抓住的这根稻草足够大,能够救他性命。
辽东糜烂,各方掣肘。
按照原先计划,开原种田事业稳步推进。
人参貂皮海鲜走私贸易如火如荼,茅元仪顺利搞出红衣大炮。
再派人去澳门或东莞采购几千支靠谱火绳枪,熬到努尔哈赤玩完,还是很有把握的。
这次进京,沿途所见所闻,给刘招孙的刺激太过强烈。
当看到一万多个男人排队求职,为了进宫当太监,和兵马司士兵大打出手时。
刘招孙的三观,再次被刷新了。
这才是修罗地狱。
凛冬将至,小冰河气候很快就要降临,一切还会继续恶化。
想要在辽东生存下去,需要更强的实力。
现有的土地是不够的,必须要加快扩张。
占地须有武力支撑,单靠三千人是不行,必须扩大战兵规模。
扩军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刘招孙生活在现实世界。
他没有叮一声银子女人就来的超级系统,没有某人开局在讨饭,再看成了朕的传奇人生,简直比朱重八还逆天。
熊廷弼走后,刘招孙失去外援,陷入空前孤立。
开始敌后抗金根据地战斗生涯。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教员。
在四百年前条件恶劣的辽东搞游击,只能说是脑子进水。
这次来京师献俘,面见万历,是他争取外援的最后机会。
为了这次机会,他已经筹划很久很久。
失去这次机会,穿越者就只有乞求再穿越回去,挖开定陵找神宗皇帝要钱。
什么,朱翊钧的老坟已经让人研究性发掘了?
没关系,那就再挖一次。
“皇上,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恕臣愚钝,今日太子、福王皆为皇子,陛下为何宠爱太子,疏远福王?此为臣所不解,”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政治老练的方从哲嗅出危险,将脖子重新缩回。
万历用关怀弱智的表情望向刘招孙。
天下人都知道,朱翊钧最是宠溺福王,一直将太子朱常洛当做是捡来的,否则,后面也不会闹出国本之争梃击案这些个幺蛾子。
朱翊钧眉头微皱,考虑到刘招孙两次杀退建奴,又能和熊廷弼相谈甚欢,可见不是个傻子。
莫非,此中还有其他玄机?
只是刘招孙开口就引经据典,聊起了战国策,看来口才有两下子,那就有点麻烦了。
“卢受!”
万历招招手。
“皇上。”
大太监卢受像小媳妇儿似得走过来,低头顺目,生怕哪里不对,惹皇上不高兴。
“去国子监、翰林院,把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废物都找来,给朕好好骂这武夫,读了几篇《战国策》,就敢在朕面前炫耀。”
卢受低声询问:
“皇上,国子监祭酒、司业都去郊庙祭祀了。”
宣捷献俘仪式后,还须天子祭祀郊庙,和往年一样,这些破事儿,万历都丢给可祭酒和翰林去做。
“朕竟忘了,找几个新科进士,要文采斑斓的,会骂人的。”
锦衣卫每日向大太监汇报京官详情,当然包括在京的新科进士的活动。
“皇上,三月放榜,进士都返回原籍听调,怕是人不多。”
“找来,要愚直的,敢讲话的,荒蛮之地更好,若有海刚锋(海瑞)那样的,是最好了。”
朱翊钧眯缝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几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海瑞还在人世,张居正如日中天。
万历小皇帝只需诵读经典,不问政事,不必像现在这样殚精竭虑打打杀杀。
“有吗?”
“有,皇上,臣记得一人,貌似广西来的,昨日还在内城观看献俘,吏部说此人,其貌不扬,却是胆气十足。”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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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抬头望向刘招孙,冷森森然笑道:
“宣武将军,继续说。午时才过,天黑之前,你能回瓮城便是最好,若不能,今晚便留在镇抚司过夜。”
“两位爱卿先不要走,来人,赐座,赐茶。”
两人坐下,方从哲喘口气,想看看这位总兵能说出什么花来。
“萨尔浒之战,皇上筹备一年零八个月,耗费两百万两军饷,调集天下精兵猛将,一心扫穴犁庭,速灭建奴,如今看来,却是失策。”
刘招孙见万历神色不变,继续道:
“皇上老于军旅,运筹帷幄,远在臣之上,难道不知徐徐图之?如熊经略所说的守边之法,以守为攻,消耗建奴。后金人少地狭,假以时日,必不战自溃。以微臣之愚钝,尚能想到这些,皇上如何不能?”
老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
熊廷弼若有所思,这守边之法,他也曾给皇上说过。
朝堂皆认为是皇上想要省钱,免得辽东前线师老饷匮,所以才逼迫杨镐仓促进兵。
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难言之隐?
“何也?臣猜想,皇上是不想给后世遗留祸根,所以力排众议,向奴贼宣战。”
“仓促起用杜松、马林老将,督促杨镐急速进兵,为的是将奴贼灭于萌芽之际,不使奴贼滋蔓。”
“蔓草尚且难以清除,何况是努尔哈赤这样的奸贼呢?可恨杜松冒进,朝鲜背叛,才有萨尔浒大败。不过,此事也可见圣上所图深远。”
“皇上不惜浮名,要为太子扫除障碍,这便是臣刚才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对太子之爱,非庸人所能理解。”
刘招孙硬着头皮,一番东拉西扯。
这番说辞,很多地方逻辑不通,和事实也有出入。
比如力排众议,努尔哈赤已向大明宣战,快打到沈阳,大明群臣激愤,还需皇上排什么众议。
此外,言辞漏洞百出,多有犯上之语,若是太祖皇帝在世,早就把这武夫拖出去剥皮了。
当然,此时坐在对面的,不是朱元璋,不是朱棣,而是朱翊钧。
朱翊钧一生最在意的,除了钱,便是骨肉亲情。
他对亲人的爱(准确来说是对福王),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刘招孙说完,万历眼睛微微睁开,已无刚才愠怒之色。
“好,难得刘卿有这样的心意,你远在辽东,能想到此层,比那些读圣贤书的人强,说下去。”
熊廷弼呆呆的望向刘招孙,被这满口胡言震惊。
见成功引起万历老皇帝注意力,他决定设法把话题朝辽饷上扯。
“浑江、开原战后,奴贼被臣等斩杀四千有余,包衣不计,奴贼士气大挫。然而辽阳、沈阳、铁岭等地,守军怯战,甚至有勾结建奴者,臣不便言·····”
“是谁?谁敢拿辽饷投靠建奴?那是朕的钱!!!”
朝廷每年几百万两银子投入辽东,每次辽饷发出,万历皇帝都会失眠,深更半夜想起白花花的银子。
念念不忘,再无回响。
现在竟有人敢用自己内帑去勾结建奴,这如何不让老皇帝恼怒。
宫女上前给皇上擦了擦汗水,万历愤怒望向刘招孙。
“铁岭守将丁碧、辽东总兵李如柏!”
最近辽东弹劾刘招孙的奏章突然增多,即便刘招孙不开口,万历也知勾结建奴的人是谁。
“皇上,可恨这两贼已经成势,其在辽东盘根错节,一时难以根除。”
万历微微点头,目光变得阴鸷。
刘招孙长跪在地:
“辽镇离心离德,开原兵力单薄,恐独木难支,眼下奴贼势大,奴酋兵马超过十万,臣已做好殉国准备。”
万历脸色不变,听他继续说下去。
刘招孙终于放出大招:
“皇上,臣在辽东一月有余,浑江血战,开原守城,三万将士血洒辽东,非为臣加官晋爵,只为。”
“只为服阕一言,以达天听!”
万历微微前倾:
“刘卿,你在辽东立下的功业,朕是知晓的。若没有你,辽东早已沦陷。你先说辽事,再说其他。”
刘招孙见皇上态度和蔼,知道要钱有望。
“臣曾遍访耆老,深入乡野·····”
万历不耐烦挥挥手:
“直白一些,别像翰林院翰林,文绉绉的。”
刘招孙连忙点头。
“皇上,辽东苦寒之地,稻米一年一熟,太祖经略辽东,军士屯守结合,自给自足,安定井然,后辽军衰落,就如现在的卫所,都已糜烂。屯田废弛,粮食不能供养大军。太祖制定的纳粮开中(1)之策,永乐年间,朝廷给商人一份盐引,便可让商人向边境运送粮食二斗五升,利润颇大,国家安宁,商人富足,可谓双赢。”
万历见刘招孙竟能辽事分析如此透彻,知他绝非凡人。
“难为刘卿了,在辽东杀贼报国,还知国朝典章,那些文官也未必能厘清缘故。”
万历隐隐感觉,待会儿过来的新科进士,怕不是这刘招孙对手。
“纳粮开中的典故,熊大人和方首辅,都是知道的,你不必赘言,说重点。”
刘招孙连连点头,他只知皮毛,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于是长话短说:
“后来,朝中有些奸邪之人,看到盐引利润巨大,就用职权之便占据盐引,牟取暴利。普通商人得不到盐引,或者需要运粮到边境后才能得到,这样时间长了,商人们就不愿运送粮食到边境了。”
其实,刘招孙说的很含蓄。
真实历史中,为一己之私,占据盐引,破坏纳粮开中政策的,不是贪官污吏,恰恰是皇帝本人。
连有仁君之名的明孝宗都不能免俗,多次赐给皇亲国戚盐引。其他皇帝可想而知。
熊廷弼身体前倾,仔细听刘招孙分析。
当日开原一番长谈,熊廷弼便觉此子有治边之才。
今日观之,刘招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深。
“开中之策废弛,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提出“开中折色”(2),沿用至今,不过臣以为,却是本末倒置,忘记了开中的初衷乃是为了供应边军粮食·····”
“扯远了,说辽东!”
刘招孙连忙打住,朝廷很多人都指望盐引捞钱。他不能直接打这些人的脸。
“皇上,臣刚才所说的三样——屯田废弛、辽东不便耕种、纳粮开中——发展到最后,只会导致一个结果。”
万历饶有兴致的盯着宣武将军。
“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