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城东城墙之上,负责防御的侯莫陈乂默然不语,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退向滹沱水对岸叛军,脸上并没有一丝欣喜和激动,只因眼前的叛军退得井然有序、从容不迫,甚至就连投石车、井阑、云梯车都拉去了对岸,这说明他们没有遇到太大的压力。现在只是根据战况的发展进行战术调整而已,只要他们调整完毕,仍然回来攻城。
侯莫陈氏是鲜卑姓氏,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便分明姓族,他在诏令中说:“自代郡迁到洛阳的诸功臣旧族,姓或重复,都要更改。”于是,带头将皇族拓跋氏改姓元氏、改拔拔氏为长孙氏、独孤氏为刘氏、丘穆陵氏为穆氏……改姓以后,鲜卑族姓氏不再重复奇僻。
随孝文帝南下那些侯莫陈子弟改姓为汉姓中陈氏,而生活在北方六镇的侯莫陈氏依然保留完整的姓氏,侯莫陈乂的先祖便是六镇军士之一,六镇兵变被镇压以后,他的祖先被遣送到了并州,从此祖籍变成了并州。
侯莫陈乂今年只有二十余岁,但是他从军的时间长达八年之久,累功升为勋官中的仪同三司,就在他捉摸叛军为何退兵时,耳畔响起了李景的声音:“是援军到了?”
侯莫陈乂转身向李景行了一礼,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应该是援军到了,只是不知援军是来自幽州还是朔州。”
“总管,有一队骑兵从北方来了。”李景身边的亲兵忽然说道。
李景和侯莫陈乂正在观看已经远退的叛军,听了亲兵这么一来,不约而同的随声看去,只见十名骑兵在一名将领率领下,自东北方飞奔而来。
“总管,如果这支骑兵是援军的传信兵,援军当是幽州军。”侯莫陈乂见到这支骑兵是从东北方的繁畤县方向而来,而繁畤县的东北是飞狐陉所在的灵丘县,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这是杨义臣总管派来传信兵,那么他们应该从西北来才对。”
“不错!”李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他本以为杨集琐事缠身,应该比杨义臣晚到才对,不料却比杨义臣先来了,如果这支骑兵真是杨集的兵,说明自己还是小看了杨集。
就在他们对话之际,那支骑兵顺着叛军搭建的浮桥奔到城外,缓缓的停马在一箭之遥,那名将领单骑上前,在城下大声说道:“卑职乃是卫王府属官李大亮,奉卫王之命前来拜见李总管。”
“打开城门,让他们入城。”李景在红石塄见过李大亮,此时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他心中大喜过望,果然是杨集来了,实在是来得太及时了。
守军依令放下吊桥,缓缓打开城门,李大亮便带着十名精骑进了雁门县城。片刻功夫,李大亮便在几名守军的带领下,来到了城上,向李景行拱手道:“卫王座下记室参军事李大亮参见李总管。”
李大亮虽然是王府玄武卫的统领,可他在官面上,仍然只是六品上的记室参军事,这不是杨集不想提拔他,也不是不想让他进入军籍,而是他在王府跟着杨集一起长大,也被懒疫传染了。以他对杨集的了解,若是自己正式出仕了,那么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杨师道就是自己榜样,更何况他年纪还小,只要跟着杨集,就不怕没有历练和长官的机会,所以他现在也跟薛举、宋正本、郝瑗等人一样,只想当一条快乐的咸鱼。
他们现在的心态,就跟杨坚、杨广面前的杨集一模一样,杨集知道自己如果想当大官,一句话就能当上别人努力几辈子也当不的高官,所以反而对当官失去了兴趣,李大亮等人的心态差不多也是这样。
“李将军请起!”李景对下属向来谦和,所以尽管李大亮只是记室参军事,却也没有半点怠慢,他微笑而问:“是不是卫王率军来援?”
“正是!”李大亮躬身道:“卫王已经率领一万幽州精骑抵达雁门枣林镇,只要有破敌之机、或是雁门城遇险,便会从外围进攻叛军。另外,卫王听说雁门粮食被大火烧光,已经命令灵丘、繁畤二县官员将官粮运来援助。”
“我代代州军民感谢卫王的救援!”李景向李大亮行了一礼。
李大亮也知此礼是向杨集行,而不是自己,便大方受了此礼,笑着说道:“都是为朝廷效力,李总管客气了。”
李景沉吟半晌,向李大亮问道:“李将军刚才说‘有破敌之机、或是雁门城遇险,便会从外围进攻叛军’。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卫王不会主动进攻叛军?”
“正是如此!”李大亮解释道:“本来,我们是打算将幽州军全部带过来,可是在接受李总管紧急军情之时,圣命又至,圣人令卫王率领三万精兵从井陉进攻太原,所以卫王只好让李子雄将军率领主力南下,自己带一万精骑支援代州。尽管幽州还有一万多名精兵,可是卫王又担心突厥、高句丽、奚族、契丹趁乱进兵,故而不敢尽数带来。”
“我能理解卫王,若是换成是我,我也会如此安排。”李景说到这里,又问道:“这么说来,卫王是准备将攻坚将交给杨义臣总管,是吧?”
李大亮说道:“原则上是这样,但如果有破敌契机,卫王自然不会错过。”
李景说道:“请李将军回去告诉卫王,就说四万多名叛军乃是汉王精锐之军,主将乔钟葵文武双全、足智多谋,用兵偏于诡道,万万不可轻敌。”
他大致明白杨集的想法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替杨集着急:首先、乔钟葵既然已经得知援军到来,且援军不如自己多,他现在一定是目标转移到了杨集那边了,只有先解决了杨集,他才能心无旁骛的攻打雁门城;其次是杨集所指挥的军队并非是知根知底的凉州军,而是仓促收编的幽州军,然而包括幽州军在内的河北地区军队多是六镇子孙,彪悍豪横跋扈之风尤在,一遇风云便是雨;关键时刻,他们未必会遵守杨集这个紧急上任的年轻主帅的将令。
最重要的还是打内战跟打异族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打法和战法也不同,而杨集,他虽然在域外取得了举世瞩目的辉煌战绩,却没有和精通兵法的中原大将打过一仗,李景担心年轻气盛的杨集斗不过足智多谋、诡计百出的乔钟葵。
旁边的侯莫陈乂听了李景的话,忍不住也担心起来,并且建议道:“总管,不如您去统领幽州军,城池由末将来防守。”
李景是好心提醒,令李大亮心怀感激的拜受,可是经过侯莫陈乂这么一说,就全部变了味了,他现在觉得这两人不但瞧不起杨集,而且还是一唱一和的图谋夺取幽州军的指挥权。气得他脸色一片铁青,向李景拱了拱手,冷冷的说道:“李总管,既然你们有本事,那就自己打吧!恕不奉陪,告辞。”
李景在侯莫陈乂说话的时候,就知道坏事了,一见李大亮暴跳如雷的转身就走,连忙追上去陪不是道:“李将军,侯莫陈将军绝无恶意,而是卫王兵力少,所带士兵又不是如臂使指的凉州军,故而担心你们遭到足智多谋、诡计百出的乔钟葵算计。”
“说来说去,你们分明就是瞧不起我家大王,但是你们也太小瞧人了。”李大亮停下脚步,向李景冷冷的说道:“论起统帅能力,我家大王未必比其他人差。不久之前,大王在张掖节制诸军、遥遥指挥诸军作战,取得了歼灭吐谷浑十多万大军的战绩,并且迫使吐谷浑大汗慕容伏允向西域各国发布檄文:宣称鄯善和且末自古以来就是大隋的国土,如今是物归原主;而且由于他们自西魏以来,便非法占领我大隋疆土,侵占了原属于我大隋的赋税,故而还要按照上州的标准补齐百年赋税、赔偿黄金白银各三十万两。若非先帝病重、宾天,我家大王的诸多炮制吐谷浑的办法早就执行了。只是你们远离凉州、朝堂,自己无知罢了。”
李景和侯莫陈乂相顾骇然,李大亮所说之事他们确实闻所未闻,朝廷之所以没有把这等此等事迹诏告天下、振奋人心,显然是被先帝病重、先帝宾天、举办国葬、新君登基、汉王造反等事耽搁了;一旦朝廷平定了汉王叛乱,朝廷定然将杨集的事迹诏告天下,以此赫赫功绩来扫平先帝宾天所带来的骚动、不安、各异心思。
侯莫陈乂之前的担心也被李大亮这番话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崇敬。
凉州有多少军队,侯莫陈乂可能算得出一个大概,但是杨集仅仅只是以一州之力,就杀得雄踞大隋西北的吐谷浑割地赔款、补交赋税,之后更是将一国之君逼得向周边向国发布这种充满耻辱的告示,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情怀、何等的大快人心?
好男儿当如是!
侯莫陈乂为之前的担心、怀疑感到羞愧,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刻见到杨集这位创造一连串辉煌战绩、威震天下的传奇亲王,更想亲眼看他如何轻松歼灭四万多名精锐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