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法敏一夜未睡,心情又极度抑郁悲愤,强打着精神说道:“多谢陛下挂怀,一切还算顺利。微臣此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善德女王正色道:“有何请求,直言便是,吾无有不允。”
且不说金春秋之忠烈配的上自己善待他的后人,单单说金法敏,本身便是金氏一族最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现在虽然金氏一族丢失了新罗国祚,但是阂族上下,尚需这等优秀人才去维护安置。
金法敏顿首道:“微臣想要将父亲藏于金氏祖茔,并且将父亲之神位,供奉于宗庙之内,承受金氏祖孙世代香火血食。”
丧葬制度,新罗与汉人几乎并无区别。
最是注重后代子孙的供奉,人死不可怕,但死后若是不能藏于祖茔、不能将神位供奉于宗庙,那简直死不瞑目。
对于旁人来说,这是在正常不过的请求,哪怕是身犯重罪的金氏子孙,亦常常会在临死之前,请求陛下宽宥,准许其死后归于祖茔,魂魄得以进入宗庙。
一般来讲,若非是十恶不赦之大罪,金氏家主往往会网开一面,准其所请。
有多少罪责,是一死仍旧不能洗清的呢?
然而,面对金法敏的请求,善德女王为难了……
金春秋自裁于家宅之内,不仅引起金氏一族的轩然大波,亦在阖城百姓之间造成动荡,一时间流言四起。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认为金氏与朴氏的这一次决裂,归罪与金春秋擅自缉拿朴聿演献于唐人面前,卑躬屈膝,气节全无,乃是大大的奸臣,害得女王陛下不得不在朴氏复仇的军队攻入王城之前,含泪将国玺献于唐人,寻求唐人之庇护,保全社稷宗庙……
以往朝野称颂的贤臣,一朝被打落凡尘,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名誉尽丧。
此刻若是准允金法敏所请,那等同于给金春秋昭雪;给金春秋昭雪,就等同于承认这件事情的罪责不在他的身上,所有的指责,将会由金氏这个宗族来承担……
正因为不忍家族蒙羞承受骂名,金春秋才会断然自裁,将所有罪责揽于己身,如此一来,岂非是金春秋白死了?
然而面对金法敏的请求,善德女王却不知应当如何拒绝。
明知金春秋死得冤,在其子的恳求之下,却不肯为其正名,不让神灵归于宗庙么?
明知金春秋求仁得仁,却要枉顾颜面,让其白死?
如何抉择,都是两难……
营帐内陷入沉寂。
金法敏跪伏在地,心中的怒火渐渐升腾,却勉励遏制着,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心求死,怨不得旁人。
然而,随着善德女王的沉寂越来越久,金法敏渐渐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抬起头,直视着善德女王的眼睛,嘶哑着嗓子问道:“陛下不愿么?难道,陛下不知家父乃是因何而死?”
善德女王叹了口气,温言道:“吾如何不知?令尊之忠烈,称得上旷古烁今,金氏一族,尽皆要承其之情,即便是百世之后,金氏子孙,亦要慕其名而心生敬仰……”
“百世之后?”
金法敏打断善德女王的话语,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但是他不管不顾:“敢问陛下,百世之后,还会有谁记得今日父亲为了家族而做出的牺牲?世人只知眼前,没有谁能够有洞悉百世的眼光,去揣测后世之事。现在,除去寥寥几人之外,世人皆知此次新罗之动乱乃是家父一手造成,甚至新罗国祚之丢失,亦会一并归罪与家父……百世之后,怕是父亲之名,将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善德女王并未因为金法敏的失礼而恼火,只是幽幽一叹,为难道:“可是,此乃令尊一心求死,甘愿为家族背负骂名,现在若是准许其神位进入宗庙,尔父所为,再无意义,岂非白白牺牲?”
金法敏眼珠子有些发红,梗着脖子,锵然反问:“所以,金氏一族,就能心安理得的躺在家父的尸骨之上,继续享受着荣华富贵,心安理得的将所有罪责归于家父一身,自己欺骗自己?”
在他看来,为家族而死,这并无不妥。
家族危难之时,总要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也总要有人站出来,做出牺牲。这个人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他金法敏,更可以是他的父亲金春秋。
然而,大丈夫死则死矣,死后却不能葬于祖茔,魂魄不得归于宗庙,甚至百世之后依旧要承受骂名,这不行!
善德女王愕然。
她终于意识到,金春秋固然求仁得仁,金氏一族固然可以维系自己的名声,继续得到新罗子民的爱戴,但是金氏内部,却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出现严重的分裂……